那亭外不远处有一株天香台阁。 这时节紫薇早谢,石榴已败,渐近深秋的季节,万物都日渐衰败,只有这类桂花树是四季常开的。 但见那上面重花藏蕊,层层叠叠,馨香馥郁,一树都是淡抹的金莹,和这宫中所尚颇为相契,却又不失清雅。 萧曼也喜欢这花,遥记得原来自家院中也有一株,样子和这差不多,也是秋日里开得最旺,只不过花是白色的,清新有余,却不及这里显得明艳动人,但也足慰爱慕之心。 原先一到这时节,她便总会撮一方短凳,坐在树下边读书边瞧,总觉那素白的花朵,像怅然无依的精灵,要有人陪着才有欢乐。 如此一天到晚也不嫌倦,直到秋残了,花落尽了,依旧还是恋恋不舍。 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恬然悠闲的日子。 只不过树下的人换了,相比那一片金晕灿烂,倒是他身上的素白更显得孑然孤寂。 “愣着做什麽?来吧,到这边才看得仔细。” 秦恪没有回望,站在那株天香台阁下微仰着头。 萧曼正看得悠然出神,冷不丁被这话惊得一愣,刚刚还在欺负人,这时候谁有心思和他做一处? 可那一树灿然的花朵着实悦目诱人,似乎在招手相邀似的,竟叫人有些情不自禁。 她不由踌躇起来,有心想过去,可又怕中了计,再重蹈覆辙,尤其是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笃定了自己一定会过去似的。 到底怎麽好? 萧曼没了主意,咬唇半侧过身,那只脚尖却冲着通往亭外的台阶,只觉挪也不是,不挪也不是。 正自踌躇难定,院中忽然一阵风乍起,从半空里拂过,那满树的枝条也扭错摇荡,花朵禁不住那股力道,淡金的叶瓣被纷纷扬扬地抛撒而起,如漫天飞雨。 她“啊”的一声轻呼出来,就觉一件精美之物被人蓦然打碎了似的,毫不迟疑地便冲出亭外,直奔到那株树下。 风起时总会落花,谁也挡不住。 她也不知道为什麽会这般急切,像是想起从前坐望落花的怅然,发自内心地想要留住那一片芳华,又像眼睁睁要瞧着它们离去,心中不忍,无论如何也要再送一程。 风乍起乍落,猝然而止。 无数花瓣打着旋儿飘飘而下,纷然若雪,落在肩头,再坠入脚下的泥土…… 这样的景致以前不知见过多少,却只是感慨枯荣凋谢,从没发觉落花缤纷竟是难以言喻的至美。 萧曼出了半晌神,直到扬起的花雨落尽了,才悠然叹了口气。 目光蓦地一转,就看秦恪垂眸驻足,无数花瓣在脚下铺起一片流溢夺目的金晕。
第197章 暖风迟日 花是淡缃,草是苔青,衣是缟素。 金韵为础,翠意散嵌,其上玉柱独矗,纤尘不染。 萧曼有点惊诧於眼前所见,只觉这些铺陈的颜色一下子不再鲜明,全然是在为他点缀。 尤其是那张俊逸无俦的侧脸,更是气蕴於形,难以描画。 灰蓝的天光只把四下里压沉了,像是专为他作衬,丝毫也压不住那丰润勾勒的莹色,当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哪里是促然而生的景致,倒像原本就是如此,浑若天成,落落自然。 能生就这样一副好皮囊,也是罕见,她不由心里暗赞。 这时候气静了,面和了,人瞧着也没那麽惹厌了,还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卓然风骨。 倘若不是个去了势的宫奴,大约也不会催逼出这样的心性,说不定能养出个儒雅谦和的翩翩佳公子,怕单只凭模样,便不知要倾倒多少人。 只可惜却混迹於宫中,错入了这条路,如今夫复何言。 “叹什麽气?” 她鼻间的吐息虽轻,却已被他听到了,这问话随即接踵而至,叫人猝不及防。 萧曼心头一跳,像被他窥破了心事,赶忙别开眼:“没什麽……就是觉得……嗯,觉得这花落得可惜……” 她随口应着,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後已几不可闻。 说起来,先前她的确是这麽想来着,现下却像在扯谎说瞎话,耳根不由一阵热烫得发胀。 秦恪没转头,依旧负手站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似的,刚才那句问话更像是妄然臆听的。 她看得见他淡然的眉眼,但好像染上了一层说不清是愁是伤的情绪,静得让人也跟着心头沉重。 “可惜麽?” 隔了半晌,他忽然嗬声轻笑:“我小时最不欢喜的便是这桂花,乱糟糟地遮着眼,什麽也瞧不见。” 这树这麽高,花都长在上头,遮阴还差不多,怎麽会遮眼? 萧曼暗觉奇怪,但听那言下之意,似乎他与这天香台阁牵缠着往事,却与自己相反,全不是什麽舒心开怀的回忆。 老实说,她对他的往事也有几分好奇,这时候早将先前的不快忘到了脑後,望他试探问:“师兄……在宫外还有家人麽?” “家人?嗬,我可没那个福分。” 秦恪嗤着鼻,像在笑她,又像在自嘲。 明明是好好在问他,莫名其妙又甩下脸来,既然如此刚才又拿话引人做什麽? 这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压根就不可理喻,也犯不着同他置这个气。 萧曼被这一僵弄得没了兴致,想着呆在这里也是尴尬,正思忖着怎麽寻个借口告退,就看他忽然侧了个身,往树下又走近一步,抬起手来揪下一截未落的花枝。 “听说过棺材子麽?” 她听得浑身一震,怎麽也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 孕妇之死通常都是一屍两命,但其实胎儿凭着赤宫内仅存的一点养食,多少尚可捱一段时候,倘是将近足月的,若能及时接生出来,或许还能保全性命。 但这种事毕竟骇人听闻,一旦有行将装殓,再忽然产出的孩子,民间便都视为克母丧家的怪胎,历来是极不祥的东西,人人闻之色变,轻易闭口不谈,有的一见便直接同母屍钉死在棺材里,下葬了事。 萧曼从前在家翻阅医书时,也见过几则记载,但没真正见过,总觉这该算是天下最凄惨的事之一。 明明是命不该绝,却得不到丝毫怜悯,大多终究难逃一死,极少的虽然侥幸得活,也嚐不到半点世间的人情温暖,反而一生横遭白眼,被人唾弃。 现下他突然说出这话,到底是什麽意思,该不会他就是…… 这次萧曼没敢再接口,只看着他发怔,心中悸悸的冷,又有些释然,似乎开始明白他这副阴恻恻的脾气究竟出於什麽缘故了。 秦恪像也没有让她接话的意思,手中捏着那枝花捻动,淡淡的金色打着涡旋,蕊瓣本来各自鲜明的颜色搅混在一起,渐渐有些不分彼此。 “我记得那时住在京郊一处山里,那村子不大,总共二十来户人吧,小归小,村口却有个义庄,我就住在那义庄,家里没别的人,只有一个管庄的先生,当初以为那就是我爹,後来大了些才听他说不是,只不过看我躺在棺材里可怜,又没人要,便抱来养在身边。” 他唇角勾挑得更甚,笑中的自嘲之意也越发的深了。 “我起初只道他在说笑,後来才发觉村里的孩子都不愿跟我玩,只会骂着棺材子,一边骂一边追着拿石头砸,追不上便堵在山下不叫我回家,倘若追上了便是一顿打。我先头打不过,只能受气,後来力气大了点,终於敢反强,结果失手打伤了一个,那家人不肯罢休,全村的人一起到义庄寻事,我那养父是个老实人,只能赔了压箱底的几文钱,连义庄先生的生计也丢了,可也没怪我,没多久便郁郁死了。” “啊,他也……”萧曼掩口一讶,心头砰跳不止,见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忍不住走近问,“那你怎麽办?” 秦恪手上一停,那枝花蓦然顿住,一片叶瓣像是禁不住这收势,登时落了下来。 他望着那花瓣从手边滑过,翻卷着飘然落地,始终怔怔不语,像是不愿再提及那段往事,就如这花瓣一样,任它凋零,融进泥土,归於无形。 “後来,我不再寻人打架,轻易也不再离开义庄……那屋後有株桂花树,应该和这棵一样高,花的颜色也差不多。我那时老喜欢爬上去望远,可是花开得太密,总挡着眼,我就把它们一朵朵都揪下来,直到眼前阔了,就站在最高处,远远地朝山口那里望,等着我亲爹哪天来接我离开那地方。” 说到这里,他声音又沉了下去,眼望着前方,恍然就像当时那样孤寂而凄凉的等待。 萧曼只觉胸口揪蹙得疼,眼眶也有些酸涩,咬唇勉强忍住,凑上前去,纤纤的手轻抚在他臂上。
第198章 染柳烟浓 那臂似也是凉的,隔着衣料觉不出温度。 却能感到他身上似有似无的轻颤。 有些悲苦伤痛总是刻骨铭心的,纵然去日已远,也不会被时光冲淡,只会在记忆中沉酵的越来越浓。 要问这世上最难的,莫过於理解别人的痛苦。 很多事若不是经过见过,便大言不惭的说感同身受,也不过是睁眼的瞎话罢了。 就像现下的她,经历了家道败亡,亲人离丧,才能觉出他所言身世中那无助的凄楚。 自己也如他一样的痛,痛得锥心刺骨。 “师兄,你……你别难过,嗯……只要能捱过来,不是一切都好了麽?” 萧曼不知该怎麽安慰他才好,可又不能不开口,勉强说出这两句话,又觉肤浅至极,心下不免有些急,眼眶又开始泛酸。 不知怎麽的,她忽然间又想起那些册页上没有面孔的女子。 既然从小就被抛却在异乡,无从得见慈颜,对父母亲情便无比追慕,可又不愿借着凭空想象去生搬硬造,於是便留下了一张张那样的图画。 当时她还心生恐惧,如今想来,那厚厚的一本全是心血,更浸透了眼泪。 往事不堪,一直深埋在心里。 依着他的性子,轻易绝不会对人言,可现下却毫无顾忌地向她吐露了出来,也算是待人不疑,推心置腹了。 既然如此,自己还有什麽理由藏掖着心思,不对他敞开? 清风徐徐,在树杈间拂窜出窸窣的沙响,一促一促流进耳中,撩动着心弦。 秦恪慢慢缓静下来,胸中不再如怒涛拍岸,难以遏止,那洋洋不息的洪流终於有了退却的迹象。 他叹了口气,察觉到臂上轻柔的摩挲,鼻间更嗅到一股花朵芬芳的香韵。 俯眼看时,她在旁边,这时候像是没了介怀,就挨在身侧,俏脸仰望,眸中已沁出清澈的湿意,唇角却是翘的,像在努力秉持住那一点强做出的笑。 瞧着还真是动了情。 这丫头眼头活络,人也机灵,可惜心太软了,看不得别人难受,要是谁都在跟前诉苦叫屈,难保哪天真就上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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