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一到亭内,本来拂面轻掠的微风似乎一下子就没了,地方不大,三个人挤在里面,莫名显得热烘烘的,脸不觉有些更烫了。 她心里说着不去看,可惜却管不住那双眼,有意无意地就垂瞥了过去。 那熟宣上是淡墨勾勒的白描图画,衣饰所用的琴弦笔法一望便极是熟悉,和那本《道德经》中的人像全无二致,只是终於有了面孔。 她不知不觉地暗松了口气,忍不住定眼再细看,但见所画的人虽然穿着男装,但体态柔美,婉约细腻,那正儿八经又略显生硬的姿势,依稀就是自己的样子。 照理,画上人此时的神态应该是谨饬恭敬,亦或微笑谦和,总之是平素的寻常模样。 可等她仔细一瞧,自己那张脸却是张口瞠目,满面诧愣,甚至还带着些悚然之意,活脱脱便是刚才被那孩子惊吓之际,一时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是什麽呀,好难看!秦恪,我让你画的是秦祯笑,你怎麽不听话?”澜煜在旁已经不依不饶起来。 “陛下这可错怪臣了,方才不已说了麽,只画秦奉御到这里头一下入眼的情态,陛下自己想来,她方才是不是这样的?” 澜煜自知理亏,但画得不合心意,未免忿忿难平,扭过头去赌起气来。 秦恪也没接话,瞥着旁边的萧曼,附耳低声问:“你怎麽知道本督丹青的功夫了得?”
第195章 沉醉不醒 满以为他真把心思用在手上了,却还是像原来那样窥间伺隙。 就等着拿捏别人的短处,然後再变着法摆弄。 萧曼听他这麽问,又见那瞥来的目光暗含别样的深意,暗想自己方才那话确是不经意间露了破绽,被他知觉了,心头不由一紧。 在水月坊宅子里偷看那本画册的事非同小可,说什麽也不能让他知道。 要不然惹恼了起来,可真不知该怎麽收拾好了。 她趔开身子,略想了一下,低声道:“我不过是瞧督主作画时严谨有方,颇得名家之风,猜想丹青造诣定然同书法一样,也是好得紧的。” 严谨有方,名家之风? 除了今日之外,他又没在宫中拿过画笔,单凭刚才那远远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真是日子长了,说谎也说得越来越顺溜,这样的瞎话睁着眼就往外蹦,连点顾忌都没了。 秦恪垂着她一脸口不对心,暗自藏掖的样子,知道其中有蹊跷。若是没见过他当面动笔,还有什麽事儿能叫这丫头这麽笃定确实? 他心头微凛,眉间也蹙起来。 当初还装得逆来顺受,原来打从一开始就不老实,什麽该进不该进的地方,都敢去逛一圈,什麽该看不该看的东西,也都敢往眼里头拾掇,那心思可活络着呢。 有一瞬,寒意肃起,如刀似剑,从胸间横掠而过。 那是压藏在他心底的死穴,又像终身缠身的隐疾,不光甩不掉,还会时常犯了病似的想起,怎样的痛不欲生,只有自己知道。 秦恪坠着唇角吐出一声残碎的轻嗤,没有接那话,漠然转过身,对兀自抱臂戳在那里发脾气的澜煜道:“陛下恕罪,臣原不过是想寻个乐子,开个玩笑,没曾想陛下竟不喜欢,都是臣思虑不周。不如还是请陛下移驾回寝阁去,咱们玩些别的。” “还有什麽好玩的?” 澜煜鼓着腮帮瞧他,语声仍有些气哼哼的,眼中却又含着期待。 “多得是。”秦恪唇角撩挑的笑稍显发僵,但丝毫没牵动脸上该有的和蔼,“这两日已有几名番邦属国的使臣到了,一是为吊唁先帝之丧,二来便是因陛下登基大典,要亲往致贺,使团的贺礼都由鸿胪寺收点了,臣去瞧过,还真有几样稀罕玩意儿……” “什麽稀罕玩意儿?快拿来我瞧瞧!” 澜煜听到这里,眼中立时放出光彩来,脸上也转为笑意,早将刚才的事儿抛到了脑後,急不可待地拉着他,倒像在央求。 秦恪扯了下唇,不着形迹地将他的手按下:“陛下莫急,还好臣有先见之明,一早都挑拣好,送到司礼监来了,陛下要看,臣这便命人去取。” “快去取,快去取,我要看。你和秦祯也陪我一起看,走,走!” 澜煜早耐不住,拉着他就往亭外走。 秦恪觑见身後的人也低首跟了上来,当即撤手撇开袖子。 “陛下稍待,臣还有些小事要交代秦奉御,别处说话也不方便,便请陛下先回寝阁,臣和秦奉御稍时便来,成不成?” “啊……那好吧,你们可快点,别等东西来了还没到。” 澜煜稍显失望,却也没加阻止,由着几名闻声上前的内侍拥着出了亭,很快便转过湖石,不见了踪影。 只不过少了几个人而已,风立时就显得大了,凉意从领巾袖口间渗进去,浸染上身子,蓦然一个凛冽,拂着头上的乌纱也是一颤。 萧曼之前没听他接口回应,还以为这事儿已揭过去了,没曾想他一转头竟把那孩子和其他人都支开,只将自己留下,显然不是有话吩咐这麽简单。 到底要干什麽? 像从前那样,说几句呲弄的话欺负人,还是已听出自己刚才是言不由衷,心下更怀疑了,现在定要刨根究底地问个清楚? 一念及此,她不由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惧意暗生。可偏偏抬眼看时,对面那双眸却像刚才一样,是淡淡的,瞧不出被任何情绪所染,就像面前根本没有人。 “师,师兄……” 她一开口便发觉声音干涩,本来想好的话仿佛堵在喉间,竟然说不出来,只是咬唇含怯地看着他,心中翻江倒海。 秦恪也垂睨着她,那受惊小鹿般惶然的样子全都在眼里,就像头一次看她愕然望来时一样。 到底是个心思细密的,不用动手,不用说话,只是一个眼神,便能从中觉出怕来。 要在平时,瞧见这方寸大乱的模样,或许就真消了气,不跟她计较了。 可这事儿不一样,那是不容任何人触碰的东西,谁也不行。 寻幽探密的事儿好玩麽?或许真有那麽点诱人,可惜不是谁都干得了,在他这里,有哪个胆敢越雷池一步,能看到日头的时候大概便不长了。 秦恪唇角淡噙出笑,眸光下移,落在她长而白皙的脖颈上。 纤纤俏俏,柔骨细润,瞧着大约也用不了两分力道,一霎就过去了,比拿刀砍头还快,也不会有一丁点痛苦,就像是突然间睡着了。 叫人留下,却又始终不说话,就这麽盯着,越看越叫人发毛。 萧曼只觉那双眼定在自己脖颈间便不动了,逡巡打量,也不知来来回回有多少遍,竟比亭外裹进来的风还让人生寒。 她真的有些怕了,想转身离去,甚至想撒腿逃跑,可那双脚却像定在地上,别说走,就连挪也挪不动半分,身子仿佛已和神识离散开来,只想留在这里等待着他。 终於,对面那袍袖动了一下,跟着缓缓抬起,手迤迤地露出来,纤长的五指就在极近的地方,玉色的白比往时都显得更加鲜目。 也不知怎麽的,她竟看得出神,脑中混混的,全然不知所以,只瞧着那只手轻缓地搭上肩头,又慢慢挨到颈侧,指尖已蹭触到肌肤…… 秦恪眼中已淡出冷来,却觉触指的地方是温热的。 这蜻蜓点水的一下竟叫人说不出的心悸,连手上运好的力道都像被那片柔软吸去了。 他缩了手,却又不甘心离去,终於不由自主地向上移,抚上她侧颊,轻轻撩挲着那乌纱下纤缕如丝的散发。
第196章 伴君幽独 萧曼还在怔神,就觉那微凉的指尖拂过鬓边,余势未尽,又有意无意地蹭过耳轮。 她哪里知道他方才那一刻心头急转的促变,还道是存心为之。 只惊得浑身一颤,双颊登时就被热烫的红晕染遍,手脚像一下解了定,慌不迭地闪身向後退。 先说有话要吩咐,又把所有人都支开,为的就是这个麽? 说起来,和他体肤相触早不是一两次了。 比这挨近的也都有过,可从没哪次像方才这样“吓人”,甚至可说是惊心动魄。 这人虽然恣情妄意,却从不是那种毫无分寸的人,今日却是怎麽了?莫非又是发作之前,先要戏弄人? 还是……真的存着什麽心思? 秦恪的人仍然顿在半空里,轻翘的指也挑在原处,像先前正拈花自赏,可那花却是如烟似雾的幻象,风一吹便散了,芳影难觅,只留一丝余味缠绕在指间,仅供遐想。 他从来都是先觉先发,谋定而後动的人,计议一成便不会更改,事後即便是错也绝不存半点後悔。 可方才明明已动了意,心下也起了决绝之念,可临到出手的那一霎竟然硬生生地催逼着自己缩了手,偃旗息鼓。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麽,但现下看她好好地站在那里,竟有些松了口气的庆幸。 下不了手麽? 这种事儿大概不会发生在他身上,要是这样,刚才那下应该怎麽说? 瞧着可怜?留着有用?亦或是为了焦芳临走前最後那些话? 似乎都有那麽点儿,但又全不是最深最恰切的那个因由。要是这样,那这世上该留心顾念的人就太多了。 他头一回有点弄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麽,心里像有团火,刚开始只是寥寥的几点星头,慢慢燃起来,到这会子已有些烤人的意思了。 这滋味儿不好受,憋是憋不住,定要找个地方把这股火出了。 就像刚才那样,撩着那几缕细碎的青丝,体味触碰那一刻的悸动,再看她红晕上脸,逃也似的退开,眼中露出羞惧难掩的惶然,便颇觉快慰。 她会躲,但不会真的逃,眼中带着怯,但更多的是羞。 这便够了。 既然有这样的好处,方才自己住手也是理所当然。 琢磨了半天,终於豁然开朗。 秦恪顿觉心下释然,本来木沉的脸上盈起一抹连自己也未察觉的笑,还是没有说话,就这麽看着她。 戏弄了人,居然还笑得出来,当真有那麽好玩麽?简直是无耻之极。 萧曼惧意稍去,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便顶了上来,咬着唇反瞪回去,眼眶胀胀的泛酸。 这人本来就是如此,什麽时候也没见变过,不是都习惯了麽,干嘛还要没来由的受这等牵染。 她不愿在他面前作兴流泪,硬生生地又忍了回去,偏过头,不再看那张幸灾乐祸似的脸。 蓦然间,白影晃动,那股薄荷气也冲入鼻间。 怎麽,上了瘾麽,居然还要欺负人? 萧曼心中一颤,同时也气往上冲,刚回眼怒目相对,就看那白影从身旁擦过,绕过石桌拾级而下,走出了亭外。 原来是会错了意。 她怔了一下,想起刚刚自己蓄势待发要回怼的样子,不觉有些尴尬,脸上才稍稍退了红的面颊又热烫起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他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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