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就好,那就没咱们的事儿了,等着人家拿钥匙自己取货吧。给东厂办事的明着提个醒,这姓虞的是川南鲜家余孽,办好了有大功於社稷,但也得千万小心着些,可别当是寻常的点子,到头来自己栽了跟斗。”
第239章 竹外桃花 腊月去後,便是元日。 正旦庆典,改元延和,颁旨大赦,传谕外藩。 宫里也尽去了丧服重孝,端得是内外咸乐,普天同庆。 然而这股子新鲜劲儿似乎也就是几日的工夫。 元宵一过,日子依旧如常,再也觉不出什麽新意。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二月。 去岁春意迟迟,就像那场夺命无数的血腥大狱,此时仍是寒入骨缝的料峭。 今年却全然不同,正月中便已开河看柳,香花竞放了。 不过,即便春时再怎麽早,也难以将沉积的冬寒一朝扫尽,尤其是入夜之後,朔风习习,周遭寂寂,仍是一派凄冷阑珊之像。 东城顺天贡院十字歇山顶的明远楼中灯火通明。 正厅内,三丈长的大案上弥封的考卷压斜着一字排开,铺满了整张案面。 烛影摇曳,间或爆出“劈啪”的炸响,忽明忽暗的光下头一幅幅字迹几乎全无二致的朱笔誊样。 首辅张言微微倾身,立在案旁凝眸垂睨,手指偶尔上下虚点,口中默念,时而枯眉,时而颔首,脚下也是顿顿停停。 堪堪沿着长案绕了一个圈,却是叹息多於赞许,蓦然“唉”了一声,走回案头那张交椅上坐下,摘去架在眼前的靉靆丢到一旁,抬手抚捏着眉心处。 外间传来轻促的叩门声。 他沉颜未动,等那边又敲了两下才开口应了句:“进来。” 推门声後,一名贡院院吏细碎着步子从屏风後绕过来。 “禀阁老,时辰差不多了,诸位大人都已到齐,专候阁老赴宴主持,卑职特来相请。” “几时散席?” 话音未落,张言便又淡然问。 还没动筷子,就问何时吃完,这是什麽意思? 那院吏不由一怔,却也听出这位首辅大人的心绪似乎不大好,抽着脸迟疑期艾道:“这个……这……嗬,岂是卑职当定当讲的?” 张言微点了下头,似也认可了他这句油滑推脱之辞实有几分道理,伸指在面前的誊卷上敲了敲。 “那好,你去通传一声,老夫今晚身子不适,西厢那头就不去了,请副总裁和其他几位大人代为主持,一切照旧,等散席之後,命各房同考诸人立刻重阅北卷、中卷,明早补选五十份送来,交老夫与副总裁审定。” 他说得倒客气,可自己不去,叫别人坐在那儿,这顿饭能吃得安生麽? 而且居然还要连夜阅卷,明早呈交,这便不是催命那麽简单了。 “这……今晚是取卷宴,照规矩该科总裁须得亲至,阁老若是不去,这话……小的实在不好去传,况且……” 那院吏唇角又抽了几下,吞了口涎唾,灰着脸咬牙道:“卑职斗胆说一句,今儿已是初五了,明日核对,後天便要填草榜,这时候哪里还来得及再审卷。” 张言默然听他半推半劝,暗含顶撞的话,却也没动气,只微叹了一声:“那也罢,老夫便一个人去阅房提卷吧。” 说着便双臂一撑,作势要起身。 那院吏顿时傻了眼,慌忙唯唯应声,拱手退了下去。 张言靠回椅背上,阖了双目,脸上已是疲累至极的样子。 贡院为会试之地,为国家抡才选贤,如今是个什麽状况? 单看这名寻常院吏的嘴脸便可见一斑,至於评阅取士之风,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压卷、割卷、贿买,通同一气,携私卖放,无所不用其极。 再推想下头的乡试、院试,百余年来有多少庸碌之辈登堂入室,空享着国家养士之惠,又有多少怀才士子无缘仕途,蹉跎嗟叹。 他目光游转,望向窗外。 夜色是一片沉中带褐的灰,毫无清透悠远之感,更不见该有的壮美瑰丽,寥落的几点星辰挂在天际,也显得黯淡无神。 他心中不觉生出颓然来,若像从前想的,这时已经致仕还乡,守着小院薄田,尽享天伦之乐,世间再多的不平也不必去管它。 可现下不成了,先帝早逝,新君幼小,宗藩不靖,悍臣满朝,外夷窥伺,国事日艰,尤其宫中还有那个提领东厂,如今权倾朝野的人。 想起那张连笑中都渗透着寒意的面孔,张言不由一阵心悸,脑中浮现的却是臻平帝那晚亲手交付遗诏时,切切相托的凄凉眼神。 不论是为了先帝,还是当今陛下,亦或是大夏的江山社稷,这时由不得他颓唐,即便已是行将就木的风烛残年,也得硬撑着走下去。 当然,若能选出几个可用之材位列朝堂之上,假以时日,该能中兴有望,或许还能寻到能交托那件大事的人,到时自己也能走得安心。 出神之际,叩门声又响了起来。 张言眉头皱起,也有些不耐了,索性冲外朗声道:“闲事莫提,老夫今晚也不见人,就在这里等着把卷子呈上来。” “阁老连本督也不见麽?” 几乎不闻推门的响动,只是一瞬,冷凛的声音便像随风飘来似的到了近处。 张言微吃了一惊,霍然回首,就见秦恪已负手站在长案那头,身上没着官袍,也不是御赐的蟒衣曳撒,竟是件淡青的襴衫,头束网巾,俨然一副科甲士子模样。 他手上还提着一副食盒,轻笑了下,便走到旁边,启了食盒,将里面的碗盏都摆上小桌。 “阁老连日操劳,陛下特地叫本督前来探视。” 秦恪站在那里给他布菜,连筷子也磕齐了摆在面前:“阁老这是怎麽了?就算今科各省的举子质素不佳,可这饭还是要吃,总不能因为这点事便伤了身子。” 他恭敬十足地相待,却语含谑笑。 张言早已起了身,抱拳道:“多承秦公公关怀,请代为向陛下谢恩,老夫奉旨总裁本科会试,不敢有丝毫懈怠,何敢言功。” 说话间,秦恪已转回长案旁,落眼垂在案头那些朱卷上,随手拈起几份翻看。 “阁老太谦了,要叫本督说,这阅卷既是个力气活,也是个心性活,凭的不光是诗书才学,更需有个坐性,这一份又一份的瞧着便叫人头疼,换做本督,恐怕便是瞧着哪份顺眼便点了。” 他手上一顿,当真从里面挑出一份来:“出榜的日子就快要到了,陛下那头还等着瞧一瞧本科的答卷,再怎麽着,阁老也得让本督能回话才好。”
第240章 幽意谁传 陛下? 不过才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开蒙未久,诸事懵懂,哪能读得通这些纵论经义时政的策问文章? 他当面说得冠冕堂皇,暗地里想如何,怎会轮到小皇帝置喙,还不是由着自己摆弄。 眼前这个人明着是天子近侍,东厂提督,背後潜藏的身份却是惊天秘闻。 如今这秘密朝堂上只有他知道,对方也心知肚明。 因着先帝晏驾之初同他有个前约,其後看他掌领着司礼监也能恭谨勤勉,内外政闻通达。 这半年来似乎也没见哪里有当真跋扈不臣,危及社稷朝纲之举,各处大体尚算平顺,国事渐渐也有了些许起色,所以便将那份遗诏暂且按下了。 两下里谁也不说破,彼此心照不宣。 可批红照准,擅揽朝政由着他也就罢了,事关国家抡才大事,居然也要插手进来,其中的心思已昭然若揭,那便不能再隐忍不言了。 张言额角促跳了下,目光微异,面上仍淡然客套地一笑:“秦公公此番来得正好,老夫同诸考官今日阅览下来,发觉本科北卷和中卷尚有疏漏之处,须得再审再阅,本欲上本奏请陛下将放榜之期顺延几日,待审定之後一并上呈御览。既然秦公公到了,那便请代为回奏,老夫这厢先行谢过了。” 到底是历侍三朝的内阁首揆,找的托辞也是台面上响当当立得稳的,最後还把话头挤兑住,叫你没法子不依。 秦恪也暗叹这块老姜果然辣口难啃,也笑了下,索性顺着那话颔首:“会试乃我朝择贤大典,确实须得慎之又慎,阁老如此悉心国事,陛下定然体念,本督这里又怎会有二话,一切就依阁老之意好了。” 他微扬着眉梢,忽又啧唇道:“不过麽,就算北卷中卷有疏漏,南卷总是没错的,自我大夏分设南北榜以来,历次中试者都是南方士子十居七八,单看南榜也能瞧出个大概。依本督说,这取卷御览倒也不必延搁,还就是今晚吧。” 前从後拒,这话陡然间转了个回头弯。 张言瞪着他拣出的那份朱卷,额角突跳,似已猜出了他的用意,心头不由一紧,同时也暗悔事前没掩藏好,当下清了清嗓子,冲他抱拳。 “秦公公说笑了,榜有南北,阅评却无地域之分,历来呈送御览时,也没有只看南卷的道理。要是传出去,怎麽都有个厚此薄彼之嫌疑,难免惹起非议,有损陛下圣德,老夫以为秦公公还是稍安勿躁,等过几日,老夫这里自有定论。” 他微沉着眼,正色望向对方,话里话外都是一派丝毫不肯让步的意思,甚至暗含相抗。 秦恪面色未变,唇角那抹笑反而撩挑得更甚,负手微侧过身,眇着眼,忽而朗然诵道:“君父为天也,天有覆育之恩,有抚民之责,君承天命,有制统之权,理治之意,是故天司其道,杳然而悠,莫不可测,君履其职,当实心而治,庶绩咸理,播天恩於当世,济万民以甘霖……” 张言只惊得双手微颤,怔愣不已。 考生的答卷一旦上交,立刻就会弥封糊名,再誊录成字迹相同的朱卷,主考和阅卷官都要禁足在贡院内,谁也不能外出,更不可能将考生的试卷内容传递出去,而他居然却能将那份卷上的文字记诵得分毫不差,就像是自己亲手写的。 虽说东厂的耳目无孔不入,但历来也有些例外,会试殿试便在其中,他这麽着便是一点避忌都没了。 “如此好文章,阁老打算取在第几?”秦恪这时已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望他问。 张言额角又是一跳,看他那副寒中带谑的笑容,哪里是说取不取,分明是在逼问是让眼前这份卷子的主人金榜高中,还是随手黜落。 他有些沉不住气了,面色也冷然起来。 “此乃国家大计,司礼监不得与闻,何况先帝在时,曾明言这一刻须优抚北方士子,等各卷都审阅无遗後,才会排名填榜,秦公公就不必过问了。” “阁老这话怕是言不由衷吧。” 秦恪将那份压叠的卷子一折折打开,半瞥半睨着尾端那两行墨迹:“阁老这里的批语明明写的是工词锦绣,微言大义,气象万千,堪称独绝,若是不取入五经魁之内,只怕难以服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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