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盅般粗细的铁索原来并不是缠缚在身上,而是从她的肩锁处透过,竟已穿了琵琶骨。 那里是人身的要害之处,筋脉牵制,任你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使不出半点力气,除非能小心地取出来,否则便形同残废。 果然,那女子刚被提起来就软垂垂地耷下了身子,像吊在檐下的腌腊味。 两名锦衣校尉用力将铁索绷拉得更紧,脚下蓦然又动了起来,径直奔着场心那堆火而去。 等到近处,便扬臂用力甩出,将那女子迎面掼在烧红的铜柱子上。 一股裹挟着焦臭的浓烟腾的窜起来,低闷的哼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比任何嘶喊尖嚎都显得凄厉,叫人不由生寒。 两名锦衣校尉仍没停下,绕着火堆左右兜了个圈子,把人死死地缠在铜柱上。 那女子早已遍体浴火,不见了身形模样,伏贴在那里动也不动,可手臂却兀自还僵僵地抬着,冲向对面的诏狱高墙,像在无意地抓摸,又像是不甘地遥指。 秦恪从半尺宽的小窗前瞥回眼来,也不知是眼恶这酷刑的惨状,还是闻到那股子刺鼻的焦臭味暗生不适,眉间微微蹙起,唇角却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区区一个人而已,又不是什麽弥天大罪,只管怎麽料理不成,至於下这麽狠的手麽?” 他像在教训,可话里话外却没有一丝不满的意味,曹成福察言观色,自然看得分明,挨近了陪着笑脸。 “督主宅心仁厚,奴婢起先也这麽想来着,谁料这小娘们不识相,前两日就开始没个消停,有些话还透着对督主不敬,况且奴婢想着要真是模样全须全尾的料理了,回头别是个祸害,所以……嘿嘿,便自己做了主张,还请督主恕罪。” 在东厂待得久了,心思本事未见得能涨多少,折腾人的能耐却是一天比一天强,不过,只要不出格,倒也无伤大雅。 “成,那本督就不管了,这事儿便由你做主。”秦恪淡嗬了一声,目光转远,“走吧,到那头看看。” 曹成福眯眼笑着,脸上透着格外的兴奋,嗬腰打躬比了比手,当先在前引路。 那巷子窄得很,容不得两人并肩,只能一前一後地走,头顶也甚是低矮,伸手便可触及,瞧着便愈发显得狭长,几盏壁灯隔得远远的,深处便是一片幽暗,恍如地宫甬道。 终於走到尽头,转过拐角,碗口粗的铁栏便生硬地戳入眼中。 牢门旁没有值守的锦衣卫,而是两排身着褐衫,头戴三山帽的东厂番役,见他来便齐刷刷地嗬腰行礼。 秦恪隐约看到里头的人横锁在木枷上,没见有什麽活气儿,不知是昏死了还是怎麽的。 他也无心在这里瞧,看曹成福叫人开了门,便上前矮身跨了进去。 那人果然锁在横枷上,两条膀子像是都“刷洗”过,这时皮开肉绽,上头已见了骨,血兀自还在往外渗。 不用问,这定然也是锦衣卫那帮人的手笔,知道是半日都留不下的人,也算是有眼色。 他唇角撩撩地向上翘,本来淡沉的眸光却已冷寒似铁,没有丝毫笑意,眼角瞥了下,从旁边捡了把烫人的烙铁,从那垂散的长发间伸过去,挑住对方的下颌往上抬。 长发徐徐向两旁分开,那张脸的皮色除了苍白之外倒还一如平常,双眼却是血肉模糊,显然眼珠子已被剜去了。 稍稍用力再一顶,那口中又有一股子半黑的血涌出来,不用看,舌头定然也被拉了。 秦恪唇角的笑不自禁地咧开了些,但总觉还不够快意。 这麽干不过是凭权势手段压人,跟那些寻仇报怨的江湖人没什麽两样,算不得是真正的称心如意。 手上拖挑的份量轻了些,那张已有些扭曲不实的脸也有了几分活气。 他随手丢开烙铁,走近一步。 “虞院使医道高明,这忍性也着实不差,能在诏狱里撑过这几样刑,还真是少见,本督佩服,难怪在宫里藏了那麽多年,都没人查出你是川南鲜家的首徒。” 那虞院使浑身一悚,像是牵动了痛处,脸上肌肉痉挛,口中发出“嗬嗬”的低声,虽然没了双眼,却仍能瞧出那副惊恐万状之态。 “怕什麽,知道了便也了了心事,省得藏藏掖掖,自己提心吊胆。” 秦恪唇角淡哂,又稍稍凑近了些:“若本督没猜错的话,当年血洗鲜家,谋夺秘录的便是阁下吧?” 虞院使又是一怔,脸上已不见恐惧,竟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不就是副竹简麽,至於把大好年华都耗在这上头麽?颠来倒去,骗这个害那个,现下这……啧,唉,空有这身本事,当真可惜了,也罢,本督今日便叫你死个明白。”
第245章 狂香浩态 什麽叫死得明白? 无非就是想落个心里敞亮。 不至於都身首异处,血溅当场了,还不知道索命的箭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暗垛子里射出来的。 然而,一旦得悉了实情,个人的反应却又不尽相同,恨不得千人千相,端的看那人究竟在乎的是“明白”还是“死”。 虞院使脸上的神色早已凝滞。 口中的“嗬嗬”声也戛然而止,至於牙关间那分不清是咬磨还是磕碰的碎响,上下唇微张着,露出里面血窟窿般的口喉。 到底也算是有几分本事的人,没经过什麽皮肉之苦,或许一时间气沮仓惶,可终究还是不会那麽轻易就成了任人捶捏的软柿子、烂稀泥。 但凡碰见这样的,就得从心思底精神气上下手,劲儿使在裉节上,用不了多大的工夫,自己从里头就瘫散了。 秦恪淡凛着眼直起身,手拢在袖筒里促然震了两下,打出似闷似脆的空响。 很快,曹成福就趋步跨过牢门走了进来,近前嗬腰将一只翻开了盖子的木匣拱手奉上。 他斜眸瞥着那里头,像在玩味地端详,薄凉的笑意轻撩地拂掠过唇角,又多瞧了两眼,才伸手过去,拣零碎似的将东西拿出来,托在虚拢的掌心里。 银光在昏暗的囚室里更显得暗淡,半精不粗的手工这时也瞧不出那麽多瑕疵了。 的确就是那只镯子没错,可这会子已经断成了四五截,有两段瞧着都有些扭弯了。 “啧,瞧瞧,瞧瞧,这弄的,不就是想找个内藏件麽,哪儿就至於把人家一样祖传的东西毁得这等鸡零狗碎的。” 等曹成福出去後,他便开始咂唇摇头,像觉得甚是可惜,手却向前探了探,指间搓弄着那几截散碎的银段子。 金石刮硌的声响恍若在骨缝窍髓里磨蹭,於这杳冥幽暗的铁牢里听,足以叫人寒毛直竖,心惊胆裂。 虞院使的侧脸僵僵地抽搐了几下,紧闭的眼皮陡然张开。 两个血洞似的眼窝被旁边昏黄的烛灯映出些许亮来,一霎间仿佛成了蓄势喷薄的赤焰深坑。 话到这里,无须多言便已再明白不过。 原来处心积虑,以为算无遗策,只等人把东西送上门来,而他表面上懵然不知,暗中却早已做了手脚,借势顺水推舟,无声无息地就让他自己撞进了死局之中。 二十多年来藏身在宫中都相安无事,以为便真的瞒过了所有人,东厂所谓无孔不入的耳目也不过如此而已,到头来却真是低估了这个人。 肚肠痛悔,死不甘心,可又能如何,现下说什麽都已迟了。 “当初本督取东西的时候已掰过一回了,好容易还了原样,如今……啧,这可叫本督怎麽拿回去给人,也不知造办处那帮奴婢还有没有本事再修补成之前的样子。” 秦恪嘴上仍旧打诨说笑的调侃,可口气却真像在发愁似的,跟着又道:“话说回来,造办处干的就是这活,要是没这个能耐,也就不用活在宫里当差了。” 他话锋一转,语声蓦然冷硬起来,有意无意地又将那些碎银段子捏在手里搓。 “你虞院使可不也是麽,灭了川南鲜家,於朝廷而言也算是大功一件,要只是在宫里安安生生地请脉瞧病,本督自也不会跟你为难。可惜啊,跟错了人,办错了两件事儿。” 虞院使鼻中发出一声噎气的闷响,眼窝中映亮的光莫名凝聚起来,像是从中听出了什麽,但更多却是难以置信的惊疑。 “话说三遍淡如水,眼下这回事儿便不用提了。” 秦恪嗤声轻笑,脚下挪着步子,绕到横枷背後,望着迎头那面铁板浇筑,经年累月染遍了血污,腥气刺鼻的墙壁。 “咱们就说说二十二年前,那时节,先帝爷仍在慈庆宫为储,太子正妃早丧,先帝并无请旨立新之意,却独独锺爱身边一位姓陆的选侍……” 他刚说到这里,蓦然便听背後的人喘息声更急,随即便传来锁链抖颤的哗声,似乎这一瞬,连筋脉尽断的手脚也恢复了力气。 秦恪只做不闻,继续道:“当局者无心,却挡不住觊觎者有意,就在那年七夕,陆选侍忽然於宫中落水溺亡,怀胎已近足月的孩儿也随之而去,所有人都只道她是心结难解,投水自尽,却不知就在出事的几日前,东宫女眷各赐了几盆贡品美人醉,又有人苦心孤诣劝她换了据说能安神保胎的熏香,岂料这两种香气混在一处便是能致人迷乱昏厥的剧毒之物。” 背後的锁链抖颤声已密如鼓点,听着竟有些震耳,这时候即便是能开口,怕也说不清那其中的惊骇和恐惧。 “八成是老天爷也觉得委屈,有人从里头看出点名堂来,万幸那孩子也没当真死了,还能脱出娘胎,再离了棺材,凭着奴婢的身份长大成人。” 他似乎全忘了身在何处,背後还有什麽人,像在自言自语,娓娓道着往事,每一个字都像含雪沁冰,说出来不是凝聚成行,而是支离破碎。 “人麽,莫名其妙地来,总不能再稀里糊涂地走了,好歹该做的事儿都得做齐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到这里,秦恪终於回了身,稍稍挨近:“实话告诉你,那卷竹胚子上头写的可真是好东西,本督苦练了两日,那摄心术才有小成,可惜你是瞧不见了。嗬,诏狱没有留人到天明的规矩,最後剩下这点工夫,也别皮肉上活受罪了,就好好试试自己的手段吧。” 嗬笑声中,他已拂袖绕过横枷,几步跨出牢门。 曹成福在不远处躬身相迎,又暗中打着手势,几名东厂番役立时躬身应命。 秦恪没去看他们忙活,继续朝前走,脚下却走得比往时慢,将要转过拐角时,已能嗅到浅淡却混杂的香气飘散过来。 他挑唇而笑,眉间是松缓的,眸中不见阴冷,全然是舒心惬意的样子。 走过窄如甬道的长廊,又到了方才的阁楼。 透过气窗往外望,校场上的火堆和铜柱子都已撤了,夜空不知何时竟褪去了浓沉的灰,析出深湛的蓝来,风中没有异味,也不太凉,很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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