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在窗口,掏出那几节碎银段子,在掌中捏实了,随手丢出,略顿了顿,又探进怀里,掏出一只圆润的银镯,夜光下看竟是完好如初。
第246章 登堂入室 三更时,月在西天正明。 不似峨眉勾浅,也没有盈缺半残。 但见一轮皓洁透润,几近完满的“玉盘”当空高悬,瞧着便叫人欢喜。 既然正是望日,可不就当如此麽? 只可惜世事比不得天象,月有圆时,人却不同。 梦已尽了。 起来扑几把凉水在脸上,激退最後一丝睡意,喝了半碗昨夜留下的残粥,肚腹中也觉踏实了些。 再瞧一眼早便收拾好的考具,最後塞上两个半硬不软的炊饼进去,提在手里出了门。 春意正浓的时节,夜风也是和煦的。 同会试时一样,仍旧循着湖岸走过去,听耳畔柳梢徐拂轻掠的细响,看左近水波泛起的轻潺,倒也不觉这夜如何孤寂。 十年寒窗苦读,如今已到了该缘结正果之时,既然能科甲及第,登堂入室,那麽夺回所爱,不再孑然一身的日子也不会很远了。 吴鸿轩脸上浮起快慰的笑,欣然长啸,大步向前,且行且诵。 一路北行,过了正阳门,刚入内城,便能望见黄瓦红墙的宫阙殿宇巍然耸峙,夜幕之下仍能透显出那种“上扼苍穹,下压黎庶”的恢弘壮丽。 这次沿途不再有人三五同行,闲话相伴,更没有老幼随从,车马如簇,只有同样提着考篮的考生,七七八八或快或慢地纷纷涌向正对面的皇街。 吴鸿轩停步驻足而望,那股期许不由自主地撩动着心弦,说不清究竟是渴望金榜得中多些,还是更想见到那匆匆一晤,面目在脑海中已然模糊,只能在回思中捉摸的面庞身形。 今日是殿试,圣上是必然要升座,当堂亲试,既然她已是天子近侍,十之八九也会随在左右,那便能瞧见了。 可转念又想,当今皇帝还是冲龄年幼,去了也是无用,说不得又是命朝中大臣代天览阅,那也是无法可想。 既然如此,便也不必枉费这心神,只要身登朝堂,即便今日无缘,还愁以後见不到麽? 吴鸿轩微笑叹了口气,挺起胸膛继续向前走,很快随入那股潮头般的人流,过了皇街,直到承天门前。 这次不用再像会试时那样全无斯文地脱衣搜检,只由锦衣卫查验了考凭腰牌,便放行入内。 五凤楼前已聚了些人,他来得算是不迟不早。 这里已是禁宫重地,前日也已随鸿胪寺演习了礼制规矩,没人敢交头接耳的喧哗,各自都依照会试排名的顺位列班而立。 吴鸿轩也没多言,径自走过去站在左手边的第一位,自然又引来了不少注目。 过了丑时,今科中榜的人便已聚齐。 天还是黑的,殿阙高阁遮挡下,月光不再皓洁无垠,深墙环立,投下黑幕般重重的影,将这百十余人都覆压在内,四下里莫名透着一股悚然的诡异。 又过了好一会子,天边终於泛起一线浅淡的白来。 这时,终於有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出来,唱名点视之後,便引领众人从五凤楼下的券门而入。 虽说只是过个门而已,也堪堪用了一刻的工夫。 东方那线白已展拓成了一片泛着霞色的光亮,下面仿佛有东西喷薄而出。 周遭已不再昏暗,过了五凤楼,迎面就见五龙桥横跨南北,金水河东西蜿蜒,奉天门後的前朝大殿几乎已近在眼前。 到这里便是真正入了宫,众士子都低首屏息,忍不住又好奇地左右瞥睨,却又不敢太着行迹,深恐叫旁边的礼官看到,暗中留心。 引路的礼部官员到这里便喝令停步,叫众人依旧在外肃立,直等到红日初升,五凤楼上响起锺鼓声,奉天门才隆隆而开。 随即便有内侍出来,会同鸿胪寺官员引着众人入门,沿御道走过广场,直到奉天殿的丹墀下。 殿门和玉阶上早已站满了身披金甲的锦衣卫大汉将军,数百名身着各色补服的当朝官员分列左右。 吴鸿轩一直耐着性子,此刻却终於忍不住朝正殿敞开的大门中望过去。 那殿中已设了御座,纱幔垂覆,但仍能看出里面空空,左右也没见有人。 他略感失望,但也知时辰未到,皇帝是不会升座的。 目光瞥回来,就望见身着蟒袍赐服的张言列在百官之首,也正微凛着眼朝这边看过来。 吴鸿轩看得出那眼中着意的审视,更暗含期待,当下只作不见,面色淡和地垂首恭立。 “阁老再如何喜欢,但这麽个瞧法,就不怕把人家给吓着了?回头那文章若是稍失水准,您说这状元是给还是不给呢?” 沉中带谑的声音蓦然在身旁响起。 张言不由怔了下,斜眸瞥着侧後那同样一身蟒袍的人。 “老夫方才所观是今科所有士子的行止,非是哪一个人,若是谁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书读得便是毫无根底,最後得个什麽名次,也全凭各人的造化。” 这老儿应变得快,信口扯谎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秦恪忍着笑,一边远远暗觑着吴鸿轩,一边贴到近处耳语道:“阁老秉心持正,无人不佩服,可也得圆通些不是?我大夏自开国以来,百余年间还没有连中三元者,眼前这可是大好机会,难得又是如此年轻俊逸的人物,稍时若能点他个头名状元,即可成一时佳话,又可彰显我国朝盛世,何乐而不为呢?” 还没开考,状元便已定了,上月会试评卷时,他便擅做主张,现下又想横叉一杠子。 张言苍然的双眉间终於纠结起来,面上却仍是风轻云淡,微挑着唇角回哂:“秦公公忘了,老夫已请了旨,陛下已亲承今日不阅卷,一切由老夫和各位同考裁定优劣,秦公公这次就不必再越俎代庖了吧?” “本督不过建言两句而已,阁老何必动气。好,既然是陛下旨意,本督就不多说了,一切就由阁老跟各位同考大人来定。” 秦恪嘴上从善如流,那话听着却像暗含深意。 张言刚觉出有些不对劲,殿中便有内侍长声高呼,众人闻之肃然,很快便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内侍宫人簇拥下从屏後徐步走了出来。
第247章 风动幡摇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威仪伦常都是重中之重。 千百年来积延成习,更像渗透进了每个人的骨髓血肉里,万万不能偏废。 尤其是这等场面之下,君臣之礼更是不曾有丝毫的轻慢。 即便那龙袍加身的只是个黄口小儿也不会例外。 但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出於赤胆真情,衷心拥戴,那便不得而知了。 号令之下,吴鸿轩不由自主地也随着众人正色谨肃地躬身下去,耳畔却一片嗡响,心中更是怦然如雷。 方才不经意地一瞥,他已然望见,或者说是终於见到了那苦苦找寻,又芳影难觅的人。 虽然只是遥遥地一窥,连容貌也辨不清,却能毫不犹豫地肯定,那——就是她。 果然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做了天子近侍,瞧着倒也尚算安好,只是没料到居然宠近到如此地步,不用问也知道是那东厂提督秦恪着意安排的。 挟制天子,专权擅政,更肆无忌惮地掳人入宫,欺君罔上,意图不轨,此等大奸大恶的阉竖,即便没有这些私怨,也叫人切齿痛恨,必当除之,才能匡扶社稷,还天下以太平。 传御声中,文武百官同今科士子齐集於丹墀之下,太常寺和教坊乐工奏起中和韶乐。 趁着会整队伍的当儿,吴鸿轩的目光忍不住又越过玉阶月台,望向金銮殿。 可惜这时虽比之前近了些,视线反被几丈高的须弥基台遮挡,连大开的殿门也看不到了。 他微觉失望,却也只能列在队伍中垂下眼来。 礼乐刚落,便有四名锦衣校尉大步而出,到场间挥鞭击地,抽出脆厉的响声,以示肃静。 以内阁为首,所有人齐齐跪倒,行五拜四叩大礼,山呼万岁。 礼毕,众考生仍由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引领者拾级而上。 吴鸿轩拎着考篮一路走过去,心中的砰跳始终没缓下来,跨过门槛时,蓦然变得更加急促。 足堪两人环抱的森森红柱,朱漆戗金的云龙纹大橱,丹楹刻桷的梁橼…… 这些早在意想之中,也丝毫提不起兴致,他仍然按耐不住那股冲动,斜斜地用眼角望向殿中。 那一袭绦纱罗袍,头戴十二彩玉皮弁冠的小皇帝已有些别扭地端坐在了盘龙御座上,赭黄的帷幔倾垂而下,稚幼的身影立时变得朦胧难辨。 她没有走开,仍垂首恭立在一旁。 这时不再远隔遥望,也没有重重障目,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清清楚楚就在眼前。 他记不清当初在京师城外那间茶棚里,所见的是什麽样子,甚至连一丝穿戴打扮的片影都想不起来,淡淡的一丝回忆,连同无数日夜中在心中所勾勒的形象,都重重映在了现下这稍嫌纤瘦不盈的人上。 丽而不俗,清淡如菊,似乎还有一点点不好言说的倔强,可不就和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颜一模一样麽? 明明是个弱质女流,年纪也还小,神情间尚存着未退尽的青涩,他不知从哪看出的“倔强”来。 或许是感慨她遭际凄凉,又或者纯粹只是臆断,单只是一见便猛然生出这感觉来。 难道不是麽? 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整日在阉宦的欺淩逼迫下过活,也无人可以倾诉,若是个生性懦弱的,能捱到今日麽? 那一刹,他忽然心口锥痛,更觉自己除了诗书之外一无是处,自惭之下竟不敢再去瞧她,赶忙低了头,随着引路的官员转向一旁。 那正殿之上,从御座至门前铺就了朱锦长毯,左右两侧各摆放着数十张矮几。 这便是今日答题的考位,殿试虽然不会黜落会试中榜的人,但考生毕竟还未入士,没有在天子和朝臣面前就坐的道理,因此案旁只设了蒲垫,所有人都必须效法古贤,跪立作答。 礼乐再响,垂幔由两名锦衣卫卷帘将军缓缓拉起,众考生又拜了一遍,便由内侍引着各自入座。 吴鸿轩在自己的案前坐下,那上头早已放好了今日的殿试的策问之题。 他深吁了口气,静心凝神,端详揣摩片刻後,便已成竹在胸,提笔在稿纸上拟起了提纲。 “秦祯,我受不了了,这冠好重,好累人啊……秦祯。” 开试还不到一刻,澜煜便开始坐不住了。 萧曼正暗觑着坐在左手第二排穿青色襴衫的吴鸿轩,一时走神竟没听到。 “想看仔细,等人家入朝拜了官,便能好好地瞧了,这时候急得什麽?” 冷不丁那淡嗬的声音戳入耳中,惊雷一般叫她回过了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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