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会如何,没人能说得准。 所以,或许今晚本来如此,蒙君之怜,承君之欢,既然欢喜他,便该盼他快乐,这样自己也是快乐的,这片刻的欢愉便是上苍的恩赐。 四下一片空明,唯有那扇气窗外微风拂撩,窸窣轻响。 良久唇分时,她双颊绯红,浑身软得像滩泥水,虚脱得再也使不出力气。 他面上也是从未有过的温然,眸中再不见沉寂,而是海一样的深情,眉间蓦然轻蹙,双指钳出一截寸许长的竹筒,在眼前打量。 “这是什麽?” 萧曼还在半醉半醒间,闻言一震,当即回过神来:“这是干爹吩咐下的,里面藏的有药,服下之後……” 话才刚开个头,便见他眉宇间寒色凛起,不自禁地噎了声。 “替我给干爹回个话,儿子有儿子的打算,不必再操这个心。”秦恪说得淡然,也极是绝决,不容人再有半句置喙的话。 这是什麽意思,费尽了周折,把心也掏出来了,他刚才也是这般回应来着,为什麽突然又说这种话? 萧曼心中一片迷乱,秦恪又看过来,眼中恢复了和然,挑唇淡笑了下,重又将她揽在怀中。 “还记得送你的那盒子麽?里面的烛台子里有样东西,千万收好了,只要离了京师,以後不管去哪里,谁也不敢拦你。” 他俯在耳畔切切低语地叮嘱,嗬然轻笑:“这里没你的事儿了,走吧,不过,不管去哪里,也不管以後跟了谁……不准忘了我。”
第275章 昨夜狂风 转眼已入端月,白日里几乎与酷夏无异。 暑气像强行催逼着物时变换,液池东岸那片垂柳早便褪尽了疏落间杂的金晕,浓染成一片沉甸甸的墨绿。 千万条长绦都静静的垂耷着,骄阳下一副难堪重负,精疲力竭的模样,水面上拂来的风也扬不起几缕枝条。 一骑骠骑循着横铺的红锦飞奔而过。 马上银盔罩甲的锦衣校尉臂挽硬弓,背身反射。 箭簇疾出,“嗖”的掠入柳林中,正中悬在枝头最高处的那只葫芦,薄薄的瓤壳应声碎裂。 囚在其内的鸟儿掉落出来,当即振翅飞起,蹿向天空去了。 场间掌声哄然四起,萧曼被彩声惊得回过神来,只觉噪耳难当,朝新搭的典景廊檐下挪了挪,但也没靠得太近,刻意避着那几名坤宁宫的内侍。 转眼已是端阳节了,怎麽处置秦恪依旧没有任何口风,她也再没机会去那铁牢中探视,每天就只是这样熬日子等,心头像一锅煮沸的水,没片刻能安生。 她在等,对方也在等。 等着下手的机会,或许已经近了,或许时候还早。 所以,她得撑住了这口气,无论如何不能松懈,只是不知道再这麽揪心揪肺下去,自己究竟还能支持多久。 萧曼轻吁了一声,不自禁地瞥眼往廊间正中望去,那里的凤帷薄纱垂覆,里面并排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谢氏颔首拊掌,依稀可见笑得畅然。 澜煜却低着眼,闷声不语,似乎仍在愁眉恍惚。 自从秦恪下狱後,这孩子便没再有过笑脸,天天挂在嘴边的就是要想法子把人放出来。 这般念情着实叫人安慰。 可光有心却成不了事,这皇帝原本就当得懵懂,现下更成了摆设,想救人不过是痴人说梦,稍有什麽不慎,还会适得其反。 她看到谢氏微微朝那孩子俯近,澜煜也仰头回望过去,不知在说什麽,尽管之前反复叮嘱过,这时仍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背後传来两声低低的轻咳,虽然离得近,但却是在廊外。 萧曼略怔了一下,立时听出是徐侑霖,目光左右瞥睨,却没回头,慢慢向後退到廊柱边。 “该预备的事儿,预备妥当没有?” 他声音压得极低,问得也直截了当。 “试过两次,心里多少有数,应该不会出岔子。”萧曼也细声应着,忍不住又问,“那边到底……” 话刚出口,便又被一声轻咳打断。 “这个不必问,稍时躤柳典仪之後,该就会召见,心里先有个底数,不管什麽话,相机先应着再做打算。” 语声落处,脚步已缓缓挪开了。 稍时召见?这是要来了麽? 萧曼只觉那颗心猛地一抽,耳畔仍余音回荡,来来去去都是徐侑霖刚才那句话。似乎他已知道是什麽事,但却不便明言。 她隐隐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正热的天,背心竟阵阵发凉。 廊间忽然传来一声极其不悦的嗟叹,紧跟着就听谢氏严声道:“皇上承先帝遗诏继位,身负社稷和万民所望,怎能为了一个跋扈不臣的罪奴开脱,还说出这等话来?” 她说得并不甚响亮,但却拿捏得极好,旁边伺候的宫人内侍,连同近处的朝臣都多少听到了。 萧曼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还在怕这个,现下就来了。 澜煜浑然不觉,嗓门不自禁地也大了些,带着两分哽咽和怯意求恳:“我不是开脱,秦恪……他不是那样的人,皇祖母,你就让我下旨放了他吧,我也不让他去什麽司礼监东厂了,就……就留在我身边当个大伴不成麽?” 这一来,近处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就有朝臣起身厉声道:“陛下此言差矣,秦恪所犯之罪俱已查实,罄竹难书,更有先帝遗诏在,不依法论处,还要将人留下,不是开脱是什麽?陛下此举如何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天下人?” 他直斥其非,几乎已没有身为臣子的礼态,旁边那些听出情由的官员也都起身叫喝,一时间群情激昂。 谢氏在纱幔後摇手弹压,待外面静了些,便正色道:“哀家这里还没说什麽,你们倒开始吵吵闹闹,成什麽体统?皇上毕竟得先帝遗诏传位,诸公方才那般,岂不是让先帝泉下难安麽?” 言罢又叹了口气,扶额道:“你们也都看到了,皇上如今这麽是非不分,哀家年岁也大了,若是哪天真去随了先帝,不能在身边看着,这可怎麽办啊?”说着便举帕拭泪。 她忧急而泣,反衬得澜煜更像个无理取闹,不知好歹的昏君。 为的是什麽,不用说,在场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萧曼最怕的便是这个,此刻却什麽也帮不上,连安慰也安慰不得。 凤帷旁的坤宁宫奉御像是看着差不多了,便出来打着圆场道:“大过节的日子,娘娘千万莫招气伤了身子,陛下年纪尚幼,有些事儿看不透,闹不清,正需娘娘在旁时刻叮咛,慈躬千岁,这时候还长着呢。嗬,依奴婢说,陛下今儿天不亮便起身同各位大人在天坛祭祀,然後一直观礼到现在,定然是累了,回头後半晌到夜里还有宫宴,要不奴婢先叫人送陛下到别处歇歇去?” 谢氏没应声,像是一下没了心气,也兴致全无,只挥了挥手。 那奉御得了令,当即便使眼色让两名宫人扶着澜煜去了,然後又传令观礼已毕,到场官员自行小憩,以待晚宴。 好好的节庆,这下颇有些不欢而散之感,众人都无心多留,顷刻间便散尽了。 萧曼站在原地踮脚眺望,看着那孩子被半扶半拽着走远,几次回头来看,像是在找自己,但却只有失望,心头不由刀割般的痛,只能偏转过身咬牙强忍。 “秦少监,哟,这是怎麽话说的?” 阴恻恻的声音蓦然在耳畔响起。 萧曼身子微颤,赶忙做样借着整理乌纱拿袖子拭了拭眼角,回过头来看那奉御时已做正色。 对方望她打量,早没往日的恭敬,满面得色,作势一比手:“娘娘有话吩咐,秦少监这边来。” 果然不错,有了徐侑霖先前的警示,她此刻已没有任何慌乱,默然点点头便跟了过去。 纱幔後的人已坐了起来,手中正托着羹盏,看不清神色,却能望见凤冠转动时两旁博鬓招摇的轻颤。 萧曼依着规矩行礼之後,便站在那里静静等待。 “刚才你也看见了,这秦恪还真有点本事,能叫皇上这麽念念不忘的。哀家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今日就给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管为了社稷还是为了陛下,人早一刻除掉便早一刻清静,这时候不好大张旗鼓,念着他在宫里也有些苦劳,哀家就宽恩不送去西市动刀子,把这事儿交给你处置,该是最合适不过,想怎麽动手都随你,今晚大宴,不理这些烦心事,明儿一早,哀家等你的信儿。”
第276章 明日郎归 毕竟尚不是炎夏时节,酉时方至,暑热便萧残殆尽。 天依旧还是亮的,日头仿佛是先前“虚耗”得过了头,现下只剩一团白苍苍,毫无温感的光。 未几,那银钩似的月像不忍看它这般辛苦孤单,也现出身来。 一圆一弯,同天相映。 锦衣卫衙署在御街以西,高墙蔽日。 紧邻诸军都督府的夹道此刻已完全陷入暗中,走在其中,恍然也如夜间荫荫的凉。 萧曼默然一下下地迈着步子,身遭是密乱无间的脚踏声,十余人簇拥紧跟在左右,半步也不肯放松。 一路监视,提刀按剑,哪有随行听候吩咐的是这等架势,分明便是在胁迫押解。 诛杀秦恪毕竟是头等要紧的事,何况又是叫她来动手,自然要仔细看紧了,再大的阵势也在情理之中。 叫她动手,可真是处心积虑的念头。 如此一来,既除去了心头大患,又断了她在宫中的根底,若不借此为荐身之阶,投效坤宁宫那边,便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萧曼算是再世重活的人,性命安危早已淡然,这时候更没什麽好怕的。 抛开生死,也无论成败,就当上天安排最後能再见他一面,还夫复何求呢? 灰沉的高墙绵延横亘,将里面都遮掩住了,什麽也瞧不见,但一座座巍然耸立的哨塔箭楼,却分明标指着这里便是那夜来过的地方,隐隐还能嗅到那种腥郁阴沉的铁锈气。 大门就在前面,已经能看到曹成福领着人在门口等候。 她怕徒惹麻烦,索性压低目光不去瞧,随那帮人拥着走过去。 坤宁宫的奴婢,禁中卫士,仔细看还有太医院的人,这阵势便透着不寻常,由她领着来,就更叫人心中生疑。 曹成福暗吞了口涎唾,等对面走近了,便迎上两步,打着官腔问:“秦少监怎麽这会子来了,可是有圣谕麽?” 萧曼依着规矩行礼,淡声缓气的做样打躬:“回曹秉笔,是太皇太後娘娘的懿旨,命即时赐死秦恪。” “这……今儿这日子……”曹成福登时懵了,虽然仍旧绷着正色,语声却已有些颤。 “今儿这日子怎麽了?”旁边的坤宁宫奉御乜眼嗬笑,“正因着是端阳节,太皇太後娘娘宅心仁厚,才叫不伸张,又特地命秦少监来办这趟差事,够慈悲的了,曹秉笔别光愣着,也赶紧接旨忙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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