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也就这点长处,趁现在多服侍几次,等哪天不在了,主子想起来也念着奴婢的好。”秦恪打趣似的应着,却没抬头,垂下的目光仿佛能穿过袍子,透进那桶热水里。 “你才多大岁数,就拿这个胡说八道?”臻平帝嗬声轻责,面上的笑又深了些,眼角绽开的皱纹终於掩不住岁月的痕迹。 秦恪唇角挑了一下,也抬起头,做出恃宠混闹的样子,虽然没笑开,眼眉间竟也是相同的神气:“主子是万岁仙体,奴婢不过是个凡胎,哪能比得了?” “讨打!” 臻平帝做势佯怒,恰好又被捏在脚上快意处,头一抬仰着顶上的罗帐,须臾瞥过眼,睨向旁边的香案问:“丹药还剩多少?” 秦恪知道这话的意思,看了看他微微泛红的眼白,低头继续按捏:“主子忘了,前些日子吕神仙说了,这仙药只能每旬逢三、九服用,今儿还不到时候,方才干爹特意叮嘱过奴婢的。” “是麽?朕倒是真忘了。”臻平帝并没深究,撑着手看他,忽然像想起了什麽,目光在那张同样润白如玉的脸上沉了一下,吁声叹气,“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东厂那边怎麽样?” “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要紧的都查实了,但还有些根底没摸清,等理出头绪来,请主子一并定夺。” 秦恪回得滴水不漏,看看脚已按得差不多,水也快凉了,便拿帕子替他擦拭干净,扶回软垫上坐好。 臻平帝没再言声,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神色间忽然变得沉沉。 这时,一阵大风恰好从殿侧的窗口灌进来,擦着上方的栋梁,发出呜呜的啸声。 他目光游游地移向对面,看着那些帐幔或鼓胀如帆,或翻卷如蛇,全是一副纷然乱象。 “奴婢去把窗关了。”秦恪已拾掇好,刚放下袖子走出两步便被叫住了。 “让它开着吧。”臻平帝仍旧直直地盯着前方,隔了半晌,忽然幽幽地念道,“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秦恪这些年来也不知听过多少次了。说起来并不陌生,但此时却隐隐听出了弦外之音,便接口道:“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於无极。” 臻平帝转望着他,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眼中莫名透出一丝颓然,叹声问:“要你说,朕算是有德还是无德呢?” 秦恪撩起袍摆,恭敬跪倒:“主子身上担着九州万方,是我大夏朝的天,自然也就是天下之式,无人可以评说。” 他貌似有些答非所问,意思又好像全都含在里面,言辞切切,正义煌煌,让人无可辩驳。 “好一张巧嘴。”臻平帝“嗤”的一笑,面色缓了下来,随即又摇了摇头,“上有德,则德行天下,朕若真是天下之式,大夏朝又怎会是如今这副光景?” 秦恪没应声,默然站在旁边,眼中一派平静,瞧不出丝毫情绪。 过了好一会子,风渐渐小了,方才还恣意乱舞的纱幔都静了下来,死沉沉地垂着。 臻平帝木然动了动唇,略带着哑声道:“够久的了,就到此为止吧。”
第12章 八面玲珑 纵然当今圣上已久不视朝,但卯时初刻一到,景阳楼上早班觐见的锺声还是照常鸣响,从没有迟过一刻。 洪迈的铮声悠远绵长,越过高深的宫墙向外蔓延,连西苑东圃,寿山液池都从浑噩中被惊醒过来。 天亮得很快,起先还只是淡弱的一线光,刚熄了灯没多久,日头就已经爬得老高了。 秦恪负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通廊间的一处窗口前,俯着那顶天还没亮便候在陟山门外的红缎官轿,慢慢地从山腰处蹒跚而来。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轿子终於登上山顶,秦恪脸上才露出一丝凉薄的浅哂,转身带着两个内侍出了殿门,降阶而下。 堪堪下到三分之一时,那轿子停在了神霄宫的御阶前,轿帘撩开,里面的人略显迟缓地探出头来。 秦恪同样好整以暇,不紧不慢,等对方站定转过身来时,自己也恰好走下最後一级台阶。 内阁首辅张言须发浩然,面目慈蔼,满脸错落纵横的皱纹像古树难以计数的年轮,已瞧不出有多大岁数。 许是沿途颠簸的缘故,此刻神情略显得沉沉,抬眼看到对面走来的人,眸中精光敛聚,便现出那股矍铄来。 秦恪脸上支起淡淡的笑,抱拳欠身:“张阁老这麽早,一路辛苦。” 几乎同时,张言也拱手回礼:“哪里,多承秦公公在此相候,老夫愧不敢当。” “本督只是奉旨而已,阁老过谦了。皇上昨晚打了半宿的坐,三更时就起来了,一直等着阁老,快请随我来吧。” 秦恪无意过多寒暄,闪身让在一旁,做个相请的手势。 张言也肃然起来,“哦”声道了“有劳”,却有意无意地隔开两步。 秦恪只作未见,一前一後引着他拾级而上,沿通廊来到精舍门前,便止步不再往前走。 所谓“召见”,并不是君臣面面相对,而是一内一外隔着帐幔说话,了不起看个朦胧的虚影罢了。当然,想得见天颜也不是不可能,但要视乎上意心情,更要看时机,说起来反倒不如一帮近侍奴婢福分大。 张言不仅是内阁首辅,更是三朝元老,两代帝师,可多半也只能这样远山重雾的奏对,只不过每次都会赐个坐墩,已是极大的荣宠了。 秦恪正要入内通禀,焦芳却从纱幔後走了出来,迎面笑道:“阁老到了,陛下刚才传旨,让你到里头说话。” 张言没料到今天一来便圣眷隆隆,不禁有些受宠若惊,迟愣了一下,赶忙拱手做谢,整了衣冠走进去。 焦芳刻意堕後半步,磨开眼看向凛眸狐疑的秦恪,在他臂上拍了拍,温然道:“里头有我就成,你守了一夜,先在外面歇歇吧,没准儿一会还传。” 这便是不让旁听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意思。 秦恪压住眼中的戾色,淡淡地应了声“是”,转身往回走,步子越来越快,一路过了通廊,转进外头的小隔间。 旁边的内侍早觑见他脸色不好,惴惴地奉上茶点之後,便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他端起那白瓷盏,揭开盖子,里面还是茶色清亮的松萝,往常沉在底下缠杂交错的叶子今日却怪得很,七七八八,犬牙交错地倒竖着,瞧着像地刺荆棘。 他直直地盯着,像要把杯底看穿似的,眼底的火能把这盏水燎得干干净净。 但瞧着再不顺眼,终究只是个死物,他眸色渐渐又沉静下来,把瓷盏托在掌心慢慢地晃动,直到那些“尖刺”前倾後摇地全都倒伏下去才停手,唇角重又噙出笑来,凑过去嚐了一口那只剩余温的茶,与七八分热的不同,居然也可口得紧。 正细细品着,外面脚步声响,一名内侍躬身进来,低眉垂眼道:“禀二祖宗,瀛山王殿下和庐陵王殿下来了。” 秦恪捏着茶盏的手一紧,耳畔听到细碎的裂声,眉间蹙了下,垂眼就看白腻的瓷釉上果然出现了一道纤如发丝的纹。 他轻咳了一声,顺手搁下。那盏儿与几面一触,便“啪”的裂成两半,将近满盏的水立时如汪洋恣肆般涌出来,漫了一大片,顺着案沿往下淌。 “我去迎,把这里拾掇好。”他清淡的语调没变,声音却干得发涩。 那内侍早在哆嗦了,慌忙应了声,上前收拾。 秦恪走出来时,已经是清风拂暖的神情,瞧见穿团龙锦袍的人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总角小儿从殿门外进来,便迎上去打躬行礼:“奴婢拜见瀛山王殿下,庐陵王殿下。” 那小儿像是被吓到了,缩身到澜建瑧背後,紧攥着他的袍子,仰头叫着:“瑧皇叔……” 澜建瑧垂过眼来,笑意又深了几分,轻抚着他头上的小髻,和声安慰:“世子别怕,这是你皇爷爷宫里的奴婢,人好得紧,世子以後若是承继大统,说不得还要重用他呢。” “哦,就和天天陪我玩的刘大伴一样麽?”那小儿将信将疑地又望回去,左右端详了几眼,还是缩在那里,嘟嘴道,“可我瞧他还是好凶的样子,嗯嗯,我不要他陪我玩儿。” 凶麽? 倒没瞧出来,只不过面目可憎罢了。 澜建瑧脸上的笑意更甚,抑着胸中那股畅然解释道:“不过是个面相而已,世子多见几次便好了,你皇爷爷不也日日瞧着麽?” 说这话时,他早已瞥过眼去,俯睨着面前貌似低头恭敬的人,察觉他肩头的微耸,心中不免更加快意,又等了等才道:“秦公公不必多礼,起来吧。” 秦恪依言直起身,面色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铁青,甚至连丝缕的不悦都没有,脸上反而盈着春风般的笑。 “二位殿下来得不巧,圣上正有要紧事召见张阁老,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完。”他语声平和,说得毫无波澜,言罢俯身转向那小儿,一副和颜悦色,“世子爷头次来,要不要去各处瞧瞧?臣那儿有不少好吃的好玩的,兴许世子爷都没瞧见过呢。” “真的麽?”那小儿听了,仿佛一下便卸去了所有的戒备,走上几步伸出手来,“你快带我去,带我去!”
第13章 风雨欲来 “好,好,咱们这就去。” 秦恪点点头,眼中含着叫人真假难辨的宠溺,牵过那只小手,转向澜建瑧,恭声道:“殿下一路远来,先歇歇手,臣来伺候世子爷,回头等圣上跟张阁老说完了,臣再替殿下通传。” 澜建瑧没应声,略带着责备望着不知不觉已被他拉到身边的孩子:“世子不是熟读了一段〈太祖实录〉,还做了首诗文要背给皇爷爷听麽?要是乱跑的话,皇爷爷一生气,回头可就不赏你好东西了。” “不碍着,圣上前些日子还念叨世子爷呢,一准儿不会生气。殿下宽心,臣就领着在左近转转,让世子爷瞧个新鲜,管保出不了岔子。”秦恪做样欠身,眼眉一瞥,“你们还愣着做什麽,伺候殿下到偏厅用茶候见。” 说着牵住掌心稚弱的小手,径朝通廊的另一边走去。 庐陵王蹦蹦跳跳的甚是欢喜,走出几步,还不忘回头宽慰:“瑧皇叔,我就去看看有什麽好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澜建瑧抽唇“嗯”了一声,尽力压着胸中的不豫,由两个内侍伴着转身去了。 秦恪没回眼看,领着人一直往前走。 通廊这半边的门窗都闭着,透进的光不足,显得暗漆漆的,再加上没人当值,莫名便少了些活气。 庐陵王走了一会儿,似乎也瞧出没什麽去处,便仰头问:“好东西在哪儿,你骗人的麽?” “不骗人,世子爷只管跟臣来就是了。” “到底在哪?” “就在前头。” 秦恪答得慢声细语,扬手一指,点漆般的瞳仁在暗处闪着光,格外明亮。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7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