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帝後二人差着好些岁,谢皇後如今应该才刚过四旬,瞧上去倒好像还比皇帝大上少许似的。 秦恪唇间浅浅地一撇,甚至连自己也没觉察,微微欠身退下去,到焦芳旁边站定。 没多时,那当值的御医便起了针。 “陛下究竟如何?”谢皇後不等他躬身立好,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哭腔问,话里头竟连那点避忌都顾不得了。 那御医双眼眨了眨,恭敬道:“回娘娘,陛下乃是风邪入脑之症……” “风邪?人不是一直都在神霄宫麽,又不曾外出过,怎会惹上风邪?” “娘娘容微臣细禀,这中风之症分内外两种,陛下的脉细且狭,恍如一线,乃是自身阴虚湿邪,气血为之所阻,以至运行不利,滞於脑中,这才抱恙,并非外入风邪。” 谢皇後悲声一止,疑惑问:“圣躬一向康健,从前连个头疼脑热都少,怎的无缘无故生出这个症来?况且方才回话说,清起时人还好好的,怎麽才这一时半刻便……” 那御医清了清嗓子,续道:“此症成因甚杂,情志郁怒,饮食无度,操劳过剧,天时骤变,一旦肝贤阴虚,风阳上扰,便极易阻痹脑脉。总之,这病起得急,变化也快,往往迅雷不及掩耳,实难一概而论。” 谢皇後听完先是不语,脸色渐渐寒沉下来,半晌才道:“照这麽说,这症该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们太医院当得什麽差事!怎的事前便没一点察觉,只等到现下才来说这些话?” 那御医打了个寒噤,腰不由又塌了几分,喉头咕哝了一下道:“娘娘恕罪,这个……其实年初时,臣也替陛下诊过脉,还望了舌苔,当时……嗯,当时就瞧出有些沉厚带白,还……微有青筋,这便是气血不畅的症状。当时就奏明陛下,该当宁神理气,静心修养,饮食有度,还有……这个,最好也不要久居一处。照此刻这病势,圣躬大安怕是要多费些时日了。” 他说到这里,虚着那颗心望过去。 谢皇後却没再瞧他,垂眼抹泪叹气:“嗬,说什麽修身养性,祈福禳灾,却修出这个症来,眼下这是福还是祸?本宫便是想不明白,陛下在这里怎会操劳过度,心思烦郁,连起居饮食都周全不得了,敢是身边的奴婢不尽心麽?” 这话便是实有所指了,秦恪才刚心念一动,焦芳却已踏上半步,躬身道:“回娘娘,前次太医院的人请脉问诊时,老奴就在旁边,句句都替主子记下了,後来都是遵着医嘱行事,主子也确没什麽大碍。只怕便是这次闭关着实伤了身,那些日子全是老奴当值,未能及时劝谏,也未能察觉圣躬违和,伏请娘娘治罪。” 秦恪等他说完,也在旁边跪倒:“禀娘娘,陛下闭关那几日原该是奴婢当值,只因东厂事务牵扯,干爹体念奴婢,才替下了差事。此事是奴婢糊涂,不分轻重,若娘娘要怪罪,便请治奴婢的罪。” 见这两人都请罪了,其他人哪敢再站着,连那御医在内呼呼啦啦都跪下来磕头。 谢皇後凛眼看着伏在旁边的一老一少,虽然身形不同,却是一般的姿势,一般的讨厌,更是一般的叫人捉摸不透。 这样一来,倒也不便再发作了。 她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随即又拭泪叹道:“本宫自然知道你们的忠心,服侍了陛下这麽多年,还有谁能比你们更深体圣意?只是陛下这个样子……唉,罢了,罢了,焦掌印、秦秉笔请起吧,叫太医院的人都来,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个妥善法子。” 众人谢了恩,秦恪扶着焦芳起来,只听他低声说了句:“我在这里,你先去吧。” 秦恪也没多言,微一点头,转身看那御医已走到门口,便走快几步,赶在他身前侧目轻瞥。 那御医看在眼里,自然明白是什麽意思,刚才静下来的心不免又悬了起来,但还是无奈地跟了过去。 一路直到对面通廊的僻静处,秦恪才停步转过身来。 那御医赶忙嗬腰做出恭敬的样子,刚要说话,就看他不知何时竟托了只白瓷小罐在掌心里,沉声问:“瞧瞧这是什麽?”
第18章 顺势而为 那御医只道他这话另有深意,要编排着落在自己头上,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厂公大人,这……下官我……” “啧,没你的事儿,起来。”秦恪不耐烦地戳了他一眼,把手又向前伸了伸,“不要怕,就让你瞧瞧这是什麽药膏子。” “是,是,下官斗胆。” 那御医应声站起身来,惊魂甫定,腿脚兀自有些打颤,双手把白瓷小罐接过来,揭了盖子,先凑近嗅了嗅,再将里面色如豆青的药膏稍稍挑出一点,在指间捻细了瞧,眼露诧异之色,像是没有料到,又有些迟疑不定,半晌没言语。 秦恪却也没催促,就这麽淡淡地瞧着他。 又过了片刻,那御医略略回神,与他那两道虚实不定的目光一触,心里愈发没了底,躬身嗫嚅道:“回厂公大人,据下官辨识,这个……此膏中当有薄荷、川芎、杭白芷、吴萸、黄甘菊等,都是通关利窍,祛风止痛的药。” 他轻嗬了一声,眸中却没丝毫笑意:“这些本督也能瞧出个大概来,用不着你说。” 那御医也是瞧惯了眼色的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面上略一迟疑,只得回话道:“不瞒厂公大人,此膏中所含药类并不繁杂,但调制之法却与寻常所见大不相同。下官自幼学医,入宫已近二十年,不敢说见闻广博,各类医方典籍也瞧过不少,这膏子……嗯,请厂公大人恕下官孤陋寡闻,不敢妄言。” 但凡是在宫里当差,说话要麽转着弯,要麽留一半,不管是回的还是听的,只管意思到了就行了,要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少不了把自己也搅进去。 这御医自然也深谙此道,只是不知方才那话厂公大人是否合意。 “行了,你去吧,一切照皇後娘娘的吩咐做。”秦恪拿回那白瓷小罐,不再看他。 那御医唯唯连声,如蒙大赦地去了。 秦恪站在原地没动,默然驻足,手上托着那小罐又开始端详。 一个不留意,头上这片云还真要散了,但不管是天有意还是人作祟,在他这里可绝没那麽容易。 他向後倚在门扇上,寒色凛聚的眼中渐渐透出一丝诡笑。 外间的人声忽然大了几分,一连串的声音都叫着“太子殿下”。他微微探出身子望过去,果然一帮宗室重臣都迎出来见礼,又拥着那个穿赤色衮龙袍的人走进对面的通廊。 秦恪返身折回里面,顺手招过一名内侍,低声耳语了几句,看着他去了,才快步往精舍走。还没进去,就听到两重哭声已经搅缠在一起。 他停下来先看了一眼,太子澜建璋正伏在臻平帝身旁涕泪齐下,一声声“父皇”叫得人心头剧震。谢皇後方才已明明收了泪,此时又哭得抬不起头来。 两人这一开声,当真是悲痛欲绝,闻者动容,仿佛躺在软垫的皇帝已然龙驭上宾了。首辅张言站在不远处,也是双目通红,神色黯淡。 焦芳扶着太子,戚声劝道:“娘娘和殿下心念圣上,可这个哭法一来伤身,二来也坏了礼法,再者若是主子此刻有知,岂非更加郁结在心?老奴伏请娘娘和殿下千万以大事为重,莫要哭坏了身子。” 秦恪暗挑了下眉,快步上前,搭手扶起太子,接口道:“臣也请娘娘和殿下宽心,天佑我大夏朝,方才御医已说了,主子爷是风邪入脑,圣躬暂时违和,只要医治得法,再好生调养,不日定可大安。主子爷受命於天,又虔心玄修,等度过眼下这小劫,依旧是如日方中。” 张言听到这里清了下嗓子,近前拱手道:“焦公公、秦公公的话是正论,娘娘执掌後宫,殿下更是大夏国本,陛下病势未明,嗯……确实不宜如此痛心伤神。朝中尚有许多大事未决,内阁这里正要请旨。” “还有什麽事比圣躬安危更要紧的?” 谢皇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慢慢收了哭声,哽咽道:“这话原不该本宫多言,可眼下这般又有什麽法子,往常都说君忧则臣辱,如今不正是你们替陛下分忧的时候麽?” 她拭泪叹了一声:“罢了,祖宗有成法,陛下如今这个样子,万事须得以储君为尊,既然璋儿在这里,凡事便由他定吧。” 先做样竖旗,叫你无可辩驳,再趁势以退为进,里里外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除了一句“贤良明理”外,让人什麽也说不出。 毕竟是一步步登上後位,二十年屹立不倒的人,绝非泛泛之辈,一边博着贤後的美名,一边把别人的儿子养得连亲娘是谁都忘了,这手段当真了得。 秦恪目光微转,身旁那既可怜又可笑的人还在抽咽着,似乎半点也没觉察到自己此刻的处境。 “方才母後不是说了麽,眼下还有什麽事比父皇更要紧,司礼监和内阁兼着内外廷,自然要上体君父之忧,别管有什麽事,都先搁一搁,一切等父皇龙体好转了再议。” 果然比亲生儿还贴心,连答话都是亦步亦趋的。既然连储君都开口这样说了,别人也就没有再置喙的余地。 秦恪暗中瞥向张言,见他眼中交织着痛惜和忿然,随即眸光一定,像是下了决心。 可还没等开口,焦芳却抢先上前一步,恭敬道:“太子殿下仁孝重义,倒是我等做臣子奴婢的有负圣恩。其实先前呈上来的奏疏,主子多半已御览过了,也有了明示,回头便可拟旨发回内阁,然後给各省布政司下急递。至於其它的,便由内阁会同司礼监先议个方略出来,实在拖不得的,再呈上来交予太子殿下定夺。” 张言欲言又止,垂眼轻叹,硬生生把话忍了回去。 谢皇後点点头:“这是正话,陛下的身子要紧,国事也同样不能荒废,便照焦公公说的办吧。本宫今晚要守在这里服侍陛下,璋儿你还要担着政事,不能两头都熬着,且先回去吧,等得了空再来。啧,这传了半天,太医院的人怎麽还不到?” 秦恪听她说要留下,心念一动,顺势应了声:“臣去瞧瞧。” 却退出去,刚到纱幔外,就被众人围住七嘴八舌地问着圣躬如何。他随口敷衍,快步穿过通廊,刚到门口,就看一班御医急急地上来。 众人见是他,不知是什麽事,面上都是一肃,赶忙躬身行礼。带班的御医还没抬起头来,便听他俯在耳边低声道:“稍时记着些,陛下病体沉重,不宜有人在旁。”
第19章 夜半私语 夜近三更,天空依旧不见星月。 头上暗沉的灰和深邃的蓝绞缠了半晚,愈加混沌焦灼,已有些辨不清本来的颜色。 萧曼在半山腰里斜斜地向上张望,山巅的灯火稀薄朦胧,浅浅勾勒出殿宇的模样,几不可见,反倒是那片光被重重黑暗覆压成一线,像随时都会消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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