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嗬,父皇还卧病在床,哪来的旨意?”瀛山王像揪住了痛脚,接口冷声问。 “回殿下,陛下龙体违和,依着皇後娘娘和内阁的意思,太子殿下按制权掌国事,自然是太子殿下的旨意,皇後娘娘也是下了懿旨的。” 秦恪回得不紧不慢,略顿了顿,又道:“不过麽,殿下思念陛下心切,遑夜赶来,臣若真是拦着,不但於理不合,更心中有愧。这麽着吧,殿下只管入内探视,臣在这里守着,今夜只当什麽都没瞧见。” 这番话连压带捧,以退为进,明着顺迎对方的意思,可瀛山王若还坚持要进去,便是存心违旨,即便瞧见什麽也不能明说了。 萧曼虽然不屑这等耍弄心机的手段,却也不禁佩服他这份处乱不惊的气度和细致缜密的心思。 外面又陷入静默之中,似乎是瀛山王正在左右思索权衡,没多久,果然听他说道:“多承秦公公好意,既然事关父皇龙体,本王便遵奉旨意,明日再来探视。” “殿下一片仁孝,陛下必有感念。臣恭送殿下。” 沉促和轻盈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很快消失在外面的通廊间。 萧曼悬着的那颗心这才完全落了地,抹了抹额头渗出的薄汗,集中心神准备冲那最紧要的一关。 不多时,那轻盈的脚步又转了回来,慢慢踱到近处,隔着帷幔道:“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自家心里有个底数吧。”
第23章 海棠春睡 晨色泛起,满眼仍是铅沉的晦暗,日头像被裹在其中,只透出浅浅的一线光,恍惚间有些辨不清究竟是朝是暮。 许久,那线光的金意似是浓炽了些,先是蒙蒙的一片,继而越来越亮,熔熔如炬,仿佛要挣脱周遭的束缚一般。 将将挨到辰时,那光终於刺破厚重的灰云,从中硬生生地剖开一道口子,浑圆硕大的火球“破茧而出”,鲜活耀目,将蓄积已久的光热漫天倾泻下来。 隔间的侧窗不大,日光倾洒,并不算长的条案也被晒了个半阴半阳。 最亮的那块斑恰好落在敞着盖儿的茶盏上,润洁的瓷像隐入其中遁了形似的,只余白气嫋嫋,徐徐缭绕,可觅踪影。 秦恪坐在案後斜望着明亮的天光,指尖在案面上不轻不重地敲,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之前还是云霾重重,这时放眼看去却是玉宇廓清,万里澄澈,猛然像换了个世界。 他薄翘的唇勾起浅浅的笑韵,从那一片莹光刺目中端起茶抿了一口,随即搁下瓷盏起身出去,顺手掩了房门。 通廊里不见昨日那群翘首焦灼的朝臣勳贵,空空荡荡的,清静下来叫人瞧着便舒畅多了。 他负手向前踱,没走多远,迎面就有一名内侍急急地奔过来,近前满面喜色地躬身道:“禀二祖宗,陛下醒转来了!” “才醒的麽?” “回二祖宗,是,方才御医用针,约莫有一刻陛下便醒了,皇後娘娘,太子爷和瀛山王殿下正瞧着呢。” 嗬,这时候拿捏得果然不迟不早刚刚好,别看是个小丫头,倒还真不是泛泛之辈。 他深沉的眸中盈起亮色,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两分:“成了,你叫人传令给司礼监和东厂,我这两日怕还回不去,别的不多说,看紧了门户便好。还有,下去之後都吩咐一声,这几日暂且还是照旧,各处别断人就行了,回头都去内官监领几张冰券,我准的。” “哎呦,谢二祖宗赏,谢二祖宗赏!” 那内侍喜出望外,一连声地点头嗬腰,秦恪却已走远了。 一路到精舍门口,轻打了帐幔入内,他唇角撩挑的笑早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又换作那副沉静恭谨的样子。 躺在正中须弥座上的臻平帝果然睁了眼,只是没什麽神采,眸色迟迟,还有些散乱,怔怔望着上方,没一点动静。 大约中风之後的人都是如此,他倒也不以为意,目光越过尚在把脉的御医。谢皇後坐在对面,仍旧是泪眼婆娑,满面梨花带雨。 太子澜建璋没在近旁,隔着好几步远,唇间的抿动让脸上的喜色显得有些怪异。倒是瀛山王澜建瑧眼中的关切更显真挚些,看到他进来,眸色不由一凛。 秦恪快步而过,根本不与他目光相接,到须弥座旁接过焦芳的手,不急不缓地卷着纱幔。 不多时,那御医便起身恭敬道:“回禀皇後娘娘,二位殿下,陛下脉象平和,方才施针之後,阻滞的血气也大致通畅了,如今圣躬已无大碍,脏器瞧来也没有大的损伤,只须依法静心调养,不日龙体便可复原。” 话音刚落,澜建璋便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昨日还苦着一张脸说父皇病势深沉,今日却又改口这麽说了,究竟有没有句确实的话?搪塞隐瞒如同欺君,若圣躬再有什麽反复,太医院可吃罪得起麽?” 那御医原本还带着几分邀功自得的窃喜,却被这话吓得脸色一变,塌着腰怯声道:“太子殿下恕罪,常言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病况也是如此,臣等昨日所言是实,今日……嗯,也绝非虚言掩饰,更不敢搪塞欺瞒。仰赖陛下如天之德,现下依着脉象看,圣躬确实已无大碍,哎……至於为何昨日施针未见起色,该当是经络尚有些阻滞,今日再加一把火候,便大功告成,一通百通了,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 秦恪在旁听得暗笑,这帮子御医一边开方问诊,一边瞧着脸色说话,装傻充楞,邀宠请赏的事儿半点也不落下,跟那些奴婢也没什麽两样。 不过好歹还知道自己是最後那把火,前人栽树好乘凉,既然已经把谎扯圆了,他也正好乐观其成。 这时却是皇後止了哽咽,横过眼道:“陛下醒来便是万千之幸,其余的都不必多说了,眼下圣躬静养才是最要紧的,若有谁再敢吵闹,使陛下忧心伤神,不拘是谁,本宫绝不轻饶。”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人立刻都噤若寒蝉。 秦恪把那丝笑意牢牢压在唇角,目光瞥转回须弥座上。 臻平帝仍旧出神似的幽幽望着精舍上方的栋梁彩画,定定的像是茫然,又像是凄伤,唇间忽然轻微地动了动。 “老奴在这里,主子只管吩咐。” 焦芳站得最近,早瞧在眼里,当即俯过身去,附耳凑在他唇边,跟着默默点头,片刻间应了声“是”,就转向谢皇後:“禀娘娘,陛下有些累了,想歇一歇。娘娘和两位殿下连日忧心,着实辛苦,也请暂且回宫歇息。” 话说得委婉,实际便是皇帝心气儿不顺,有意撵人了。 谢皇後的脸色并没多大变化,又说了两句体念的话,便有些不舍地去了。瀛山王澜建瑧走在最後,却退之际,目光寒寒地从秦恪身上扫过,这才转身而去。 秦恪视而不见,做样相送似的出了精舍,到大门外目送几人都走远了,唇角才又挑起,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快意,略站了站,便转进通廊,先叫人取了份茶点来,自己托着一路回到先前歇息的那处小间。 轻手推开门,那背影纤柔的人仍然半倚半靠地歪在椅子上,兀自酣睡未醒。 几乎整夜未睡,快天明时才把事情料理妥当,倒也难怪。 他走过去,顺手把茶点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垂眼看她。 人一睡着,那股子倔强戒备的劲儿都不见了,此刻竟像是不设防。 他莫名其妙竟瞧出几分从前未曾察觉的可爱来,默然片刻,轻轻伸过手去,纤长的指缘从她海棠般微红的面颊上划过……
第24章 菁华初露 肌肤间蜻蜓点水似的相接,指背上传来的触感有些出乎意料。 该怎麽说呢? 美玉温润却失其柔,锦缎细滑而无其形,总之是完全不可名状。 秦恪忽然发现自己竟生出了不想释手的感觉,眼见她毫无反应,又顺势轻刮了几下。 这回微微的痒终於撩动了睡梦中的人,她眉头蹙了下,抬手在颊边一拂,将他的手拨弄开,却依旧没睁眼,鼻间继续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不由一诧,手顿在那里微微发怔,眼中玩笑的光随即沉下。 自来还从没有人敢拂落他的手,方才却被这丫头当蝇虫似的撵。好个不知深浅的,只当这里是什麽地方,仗着出了点力,便以为可以安稳得像自家闺房了? 秦恪“嘁”声冷哂,屈起双指,钳住那细腻白润的脸蛋拧了一下。 这次多少暗用了点力气,萧曼果然吃痛,身子促然一颤,哼声悠悠地起开眼,却是一脸懵然呓态,拿手揉开那重遮掩的雾,才看清他站在面前,面上微露不豫,不禁吃了一吓,当即起身叫了声“督主”。 “不舒坦吧,要不要另找处地方,好睡得踏实些?”他俯着她兀自乜眼发懵的样子,忽然又觉有些好笑。 萧曼只觉脑袋发胀,思绪还有些不赶趟,但仍然听出他说的是反话,心中不觉有气。 自己昨晚熬了大半夜,施完针後,整个人几乎虚脱了似的,瞧现在这天时,满打满算前後也就歇了两个时辰,他不让再睡也就罢了,居然还拿话噎人,怨不得这般招恨。 这话当然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万万出不得口,她暗骂了两句,面上还是恭敬问:“督主有何吩咐?” 嗬,稍稍敲打一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这便好。 秦恪面色稍和,并没说话,手恍若无意地在旁边的小几上轻点了下,回身坐到案後的椅中。 萧曼却已瞧见那几上的托盘里放着一盏茶和一碟糕点。 原来他并不是存心要扰人清梦,而是拿吃食来给自己,恍然之外又叫人着实不敢相信。想来是那件事做得随了他的心,一得意连性儿也转了。可当时若是出了什麽岔子,便不知现下是何等光景了。 她讷讷地望着那碟子,里面六只糕的印模居然各不相同,就像六朵盛开的白花,淡淡的甜香飘入鼻间,既让人不忍下口,却又勾动着馋虫,胃肠里渐渐难耐起来。 她是昨日午後离的水月坊,进宫之後一直神神秘秘被蒙在鼓里,也没正经吃过东西,堪堪挨到现在,肚里早已空空,也的确有些饿得紧了。 既然送来了,也是自己大半晚提心吊胆,辛苦得来的,倒也不必跟他客气。 “多谢督主。”萧曼欠了欠身,又坐下来,并没着急,先拿茶稍稍润了润喉咙,这才拿了块糕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让吃便吃,还当真是直脾气,半点也不自谦。 秦恪看她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唇角那抹笑有些绷不住,自己这双手服侍过的人不多,着实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给一个小丫头伺候饮食。 不过,这跟伴君侍主不同,没那麽多规矩和礼数,更不需要时刻揣摩,处处小心。现下这样倒像是手头养了猫儿狗儿似的,偶尔逗弄两下,看她或惧或怒,等逼急了要呲牙撂脸时,再顺着毛捋一捋,便又乖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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