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枕跟着抬头看天,晴空万里,不见星河。 那时她太小,不曾想到一个女人生孩子那天躺在院子里,是不寻常的。 再后来,驿馆负责押送的大宗玉石被劫,主犯方家父子下落不明,方小杞在驿馆后宅的家被抄,她与阿娘玉屏被判发卖为官奴,被当地贵府买下,成为其府上奴婢。 母女二人再见到袖笙,已是几个月后的事。那天阿娘带着方小杞去河边给主家洗衣,在那里又遇到了袖笙。 袖笙看上去比以前更惨了,简直形销骨立。见到方小杞,袖笙一把抱住她大哭起来。 袖笙哭着说:“对不起,阿娘又把小星河弄丢了……” 原来,方家被抄后的几个月,袖笙一直到处找方小杞。她疯得更厉害了,已渐渐分不清方小杞和自己的小星河。 而袖笙的父母前不久在矿上意外身亡。 和田玉矿的矿工,原就是“十去九不回”的命运。 邻居拿不到钱,不肯再照料袖笙,她一身的病,靠别人施舍一口勉强活着,境遇很是凄惨。 方家的情况也很惨,但玉屏还是尽其所能照顾袖笙。玉屏在主家吃饭时省下口吃的,每次出来洗衣时带给袖笙,顺便给她洗洗脸,梳梳头。 那时方小杞虽然小,也能帮着玉屏洗衣了。玉屏心疼她,总撵着她去跟袖笙玩。 方小杞就是那时跟袖笙学会了编手环。 袖笙从前是个出色的缝衣匠,手很巧,她编结的绳扣很特别,别人都不会。 再后来,袖笙病得越来越厉害,躺在她家的土坯屋里,渐渐起不来了。玉屏省下月钱帮她抓药,也无济于事。 在袖笙最后那段日子里,她的疯病奇迹般地好了很多。 有一次,她拉着方小杞的手,乞求地说:“小杞,如果有一天你见到我的孩子,能不能帮我骗骗他?” 那时的方小杞并不知道袖笙快要死了,理解成要与她一起捉弄人,兴致勃勃问:“怎么骗呀?” 袖笙消瘦的脸上浮起梦幻的笑:“你只跟他说好的,不要说坏的,好不好?” 方小杞听不懂,糊弄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她和玉屏再去到土坯屋时,袖笙已经再也醒不来了。 玉屏没有钱处理袖笙的后事,最后去求了主家,主家出钱置办了一口薄棺,这才把袖笙安葬…… 厢房里烛光摇动,沈星河披着毯子,趴在案几上睡得深沉。 方小杞把自己手悄悄靠近沈星河的手,手背靠着手背,比了比。 方小杞不由微笑。袖笙没有说谎,他真的比她白,也真的长得很英俊。 方才,她依着袖笙的遗嘱,只说好的,不说坏的。 她告诉沈星河,袖笙与玉屏在安西偶遇,结为挚友。却没提袖笙患了疯病。 她说袖笙日日夜夜思念小星河,疼她就如疼小星河。 她说袖笙的父母去世后,袖笙过得虽清贫,却与玉屏情同手足,相依为命,如一家人一般,走的时候也不孤单。 方小杞看着沈星河睡梦中安静的眉眼,心想:还是袖笙想得周全。如此,他想到母亲时,能少一些怨恨,多一点宽慰。 却忽然看到他眼角有一滴泪滑下,砸在桌面上。 她的心口似被狠狠撞了一下,猛地明白了。沈星河是谁?他可是教过她审案之“五听”的人,她那点小小把戏岂能瞒得过他? 哪句真,哪句假,哪里撒谎,哪里粉饰,早就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揭穿她,也是为了骗骗他自己罢了。 厢房门外,一名婢女走过来,猛不丁看到常镛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只砂锅。 婢女吓了一点:“常将军……” 常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砂锅塞进婢女手里:“去热一下再送进去。” 说罢,快步走开。 他走出老远,才在一株老榆木下站住脚,胸口起伏着。突然狠狠一拳击在树干,树上仅剩的几片枯叶顿时震了个干净,随风卷去。 就是沈星河十四岁那年,常镛被紧急请回长公主府,沈书允说,沈星河是闹小孩子脾气,离家出走一年之久,好不容易才找回来。沈星河却把自己反锁在自己屋里不肯见人,请他回来劝劝。 常镛敲开了他的门,看见爱徒形销骨立,仿佛病入膏肓。 后来常镛才慢慢弄清长公主府不堪的丑事。沈星河离家出走寻找生母,不止是企望一点亲情,还想知道赵袖笙是不是如长公主所说的那般、在人们的口舌嚼话中那般,是个勾引驸马爷的坏女人。 他远行万里,最后只在安西找到一座坟茔。没有亲情,也没有答案。 沈星河唯一的挂念在那坟茔前断掉,将自己视作丑事当中最不堪的一颗恶果,不愿再回大安城,不想再见那边所谓的父母,浑浑噩噩浪迹天涯。 如果他就此与长公主府一拍两散,做个游侠浪子终其一生,倒也自由自在。 偏偏长公主的亲生儿子沈兴芒在这关口出了事,前途尽毁,长公主府尽显败落之象。沈书允和文宜长公主终于记起还有个儿子,派人将沈星河抓了回来,强迫他继续充当长公主府的二公子。 沈星河努力做好二公子的时候,他们无视他。 沈星河不想当这个二公子的时候,他们非要让他当。 沈星河这次离家,得知生母客死他乡,她生前的境遇想都不用想,必定无比凄凉。沈星河怎么受得了啊? 人人都说沈星河生着反骨。他历过这种劫,别说长出反骨,就算疯魔了,也是情理之中!
第126章 都是你主动的 那时常镛得知内情后,对爱徒心疼得要命,对沈书允厌恶至极。 沈书允恬不知耻,还想让常镛帮着劝劝沈星河,被常镛劈头盖脸一通好骂。常镛叫嚣着等沈星河病好了,就带他回自己的老家种地去,不在这皇族贵府受折辱。 沈星河却走不了了,并不是听了谁的劝,只是折腾得身心疲透,大病了一场,没有力气跑。 常镛悉心照料,那病足足养了半年才好。在他养病期间,文宜长公主曾来探望过他一次。 这对没有血缘也没了亲情的母子长谈了一次,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总之,沈星河直到病愈,也没再闹着要离家出走。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超出了师徒二人的预料…… 常镛每每追忆往事到这个关节,就悔得肝肠寸断。他就不该对长公主抱有半点期待。 如果他真的带着星河逃离长公主府,星河就不会差点丢了小命,眼睛也不会出问题了…… 常镛深深叹息着摇头。年纪大了,每每想起,心口就疼得厉害。往事追忆不得。 今日他在厢房外,无意中听到方小杞和沈星河说话,方知星河的生母袖笙与方小杞的渊源,知道袖笙的最后时光曾得她们母女照料。星河的心里那道伤痕,不知能不能弥补万分之一。 常镛不安地在院里踱步,举目望向越过墙头的夜鸦。 不久前他派出去的亲信传信回来,说打探到确切消息:医仙虽已过世,却有一名亲传弟子。奇怪的是,竟然查不到那名弟子的名号,始终找不到人。 医仙有弟子这件事,常镛尚未告诉星河。他不忍心让星河再经历一失望,把人找到再说吧。 然而亲信仍未传回消息。 * 沈星河一觉醒来,晨光落在枕边。他睡得身上懒洋洋的,迷迷糊糊记起昨天晚上被方小杞唤醒,几乎闭着眼喝了一碗鸡汤,却记不起最后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屋的。 榻边传来一声冷笑:“是师父我老人家把你背回来的!” 沈星河吓得差点掉下床去。扭头一看,常镛杵在榻边,手里端着一碗药:“起来喝药!” 沈星河坐起来接过药碗,送到嘴边却又记起什么似地,问:“方小杞呢?” 常镛拧起眉头:“你喝碗药也要找人家撒个娇?” 沈星河脸涨得通红:“什么撒……您说什么呢!我……我就是记起点事,得问问她。” “喝了药再说。”常镛伸过大手,摁着碗沿给他把药灌下去,呛得徒弟差点断气。 常镛是个武将,在照料徒弟方面,勉强称得上人粗心细,但动作永远学不会温柔。沈星河长这么大,没被他失手拍死,实属幸运。 常镛丢过一条帕子让他擦嘴,说:“人家方小杞是在咱们这里养伤的,虽伤得不重,你也别把人家当丫鬟使唤。” 沈星河又红了脸:“我没有!” 常镛冷笑:“你没有?这几日不都是她守着你伺候,就连喝口鸡汤,都要人家喂!” 沈星河色变:“没有吧?我不是自己喝的吗?” 常镛不堪地感叹:“神仙眼劲真大啊!你脑子还糊涂着呢?昨天晚上在人家那里,不喂就不肯喝鸡汤的人是谁?我喂还不喝,她喂你才喝,啧啧啧,没眼看。” 常镛拿着空碗,摇着头走了。 沈星河呆愣愣回忆半晌,还是完全没印象。拿被子蒙住头,无地自容地打滚。 沈星河感觉被子外面被人戳了一下,呼地坐起。方小杞被吓了一跳,敏捷地蹦出老远,问:“大人,常将军说您有事找我?” 沈星河震惊地问:“你为何来得这么快?” “我会轻功。”方小杞无辜地说。 沈星河:“……”看来她的确伤得不重,院子里走几步都要用轻功! 沈星河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睡乱的鬓发,说:“白药师的药效果不错,我记起一点地宫里发生的事。” 方小杞心中一颤,记起地宫中死状可怖的四具尸体。他在目不能视的状态下与四个恶鬼似的人对峙,最终将其一一杀死,其过程必然十分恐怖。 若不是为了下去找她,他也不会陷入那种困境。 她内疚地说:“都是因为我。” 却听沈星河语气惊讶:“果然是你拉我的手?” 方小杞:“?”她脑筋跟不上了。 沈星河严肃地问:“我记得你拉着我的手,在旷野里散步,有没有这回事?” 方小杞:“……” 散步?!旷野?! 她干巴巴说:“大人,咱们那是在九盘地宫里逃命。” “哦。”沈星河淡淡道,仿佛这都不重要,又问,“那么,你是拉过我的手吗?” 方小杞:“是……吧。” “后来,我记得我还枕着你的手,靠在你身上。”他顿了一下,特意加重了语气,“都是你主动的。” 方小杞的目光左右游移,脸慢慢涨红:“……对不住,当时的情况,不得不冒犯大人。” 方小杞疯狂腹诽:出了那么大一桩命案,他和她差点死在地宫,案子尚未收尾,他专程叫她过来,就是为了跟她算这点……她轻薄他的账?! 沈星河却没有讨伐她的意思,眼中含着一点说不清的希冀,把右手展开在眼前,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仿佛在回忆当时的触感。追问道:“你与我接触,为何没有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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