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裴放起身作礼。 “你是此次应制举人中最年轻者,还记得写了什么吗?”弘业帝威严中略带宽和。 裴放直起身,不紧不慢道:“臣记得。臣以为,‘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 临考前,其父特地把他叫到书房推演朝局,尤其是兵制改革后朝廷的镇兵困局——因府兵制随着均田制崩溃,崇宣朝开始实行募兵制,朝廷命各军镇在当地招募长征健儿。节度使掌管了征兵权后,往往偷偷多征镇兵充实自己的实力,长此以往,必引弊端,朝臣对萧恕等人的打压正是出于此番忧虑。但朝廷也确实无力兼顾偌大帝国的兵事,这便造成了皇帝对节度使边敲打边恩宠的暧昧态度。 听裴放此言,弘业帝微微颔首,“后浪推前浪啊。你所作策论紧凑坚质、深谋巧辩,颇有乃父之风。” “臣不敢。” “坐吧。” “谢陛下。”不顾来自四周的各色目光,裴放神色泰然。 他父亲裴俨是弘业帝的伴读,他又是雍王的伴读,他祖母濮阳大长公主更是弘业帝的亲姑母,所以裴放对皇室乃至皇帝本人都很熟悉,君臣之别外尚存长幼之亲。也正是因为他的家庭和他所受的教育,使他即便未做过官也能对朝局知之甚多,从而应对制举。如无意外,他登科在情理之中。 本来,他大可凭荫封获得出身,再经铨选授实职官位,正如其父当年一样。但虞朝重进士轻荫封,进士入朝被时人称道,因此很多自恃有才的贵子宁挤科举之独木桥。 但科举也并非绝对公平,贵子可以接受更完善的教育,接触更多的书籍。又因考卷不糊名,考卷外的行卷也颇为考察考生的平时作品和名声,这就给贵族子弟提供了更多方便。 随着一声筚篥,西域舞姬嫋娜而入,裙带当风,胡旋舞能够最大程度调动场面的氛围和观者的热情,大家目不转睛,盯着陀螺般旋转的曼妙身姿。 雍王不知对弘业帝说了什么,后者勾勾手指,近侍宦官便下阶请裴放近前说话。 跪下叩首后,裴放抬头敛目。 “我听四郎说,你在家苦读数月,以备明年科考?”弘业帝笑问,因歌舞正热,他的声音仅限于台上人能听到的范围。 裴放余光瞄了眼雍王,“回陛下,是臣运气好,蒙陛下开恩,得以应制,让臣少读四月。” “哦?十三郎,听你这口气,笃定此次能中?” 裴放微微翘起嘴角,“臣虽有几分信心,但不敢妄言。” “你太年轻,尚需磨炼,把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吧。”弘业帝饮了口酒。 “陛下,家父当年试二经、铨为秘书省著作郎时,尚未及冠。臣以为,不进入朝局、不上手事务便谈不上磨炼。” 雍王佯斥道:“十三郎,御前回话,不可放肆。” 弘业帝抬手阻止,“你可不能和你父亲比。” 他这话说得蹊跷,裴放却心知肚明,父亲和母亲成婚前,曾是永定帝李巽的丈夫,这不是什么秘密。二十多年前,崇宣帝宠爱女儿李巽,属意姐姐濮阳公主和伴读裴愔所生独子为驸马,对自己这个外甥兼未来女婿,他自然不会亏待,少年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这么想着,裴放又听雍王笑道:“父亲有所不知,十三郎和裴相打赌,若他登科,裴相便去萧家提亲。故而,十三郎一心求中。” 裴放面色忽变。 弘业帝笑了笑,眼神却凌厉,“我说十三郎怎么转性读书,看来这个兰陵县主非同一般哪。” 裴放擦了擦额头,语气也不复方才镇定,“回陛下,臣虽一时信口开河,但若非诚心应考,不会坚持至今。” 雍王亲自给弘业帝斟酒,“父亲,十三郎是个痴人,做人痴,做事痴,他认定之事便一痴到底,儿说过他许多次也无用。” “痴人有痴福,”弘业帝握着酒盏,盯着裴放,“我看,没什么不好。”他把酒盏推了过去。 裴放微微抬眸,看到食案边的酒盏,飞快地看了眼弘业帝,又低下头。 “圣人赐酒,你还不喝?”雍王道。 “臣……臣谢陛下隆恩。”他膝行几步,双手持盏,掩袖一饮而尽。 弘业帝满意地点点头,双手交叉,倚着隐囊,遥视虚空处,悠悠道:“裴俨这么多儿子,京城这么多子弟,我当年一眼挑中你做四郎的伴读,就是觉得你有股别人没有的劲。” “陛下恩德,臣永生难报。” 弘业帝摆摆手,“岁月不居,你们都长大了,该成家了,回去让你父亲去萧家提亲吧。” 裴放遽然抬首,瞳孔猛缩,又看向雍王,对方却十分冷静。 “臣谢主隆恩!”他重重地磕了下去。 正位之人站了起来,越过食案,拍了拍裴放的肩膀,“好生辅佐雍王。”说完便下阶而去,亲自击羯鼓,跳起了拍张舞。 贵族男子宴会跳舞是本朝风尚,弘业帝做皇子时便乐此不疲,登基后,君臣共舞乃常事。众人见此,亦离席加入其中,跟着节奏借着酒意手舞足蹈。 雍王扶起伴读,“十三郎,满意否?” 裴放哪里还不明白,感激道:“谢大王成全。” “走吧。”李契转向狂欢的大殿。
第50章 朝食 天濛濛亮,萧邗披着单袍走出卧房。 八月十五给假三日,不必早起去皇城公务,但他依旧在寅时醒来。 每日凌晨去鸽房收信,是他入京以来从未遗漏的习惯。 香炉最后一缕烟飘散时,他回来了,快步到床边叫醒了妻子。 萧邗把人扶起来,“娘子快醒醒。” “怎么了?”平乐县主揉了揉眼。 “昨夜宫宴,圣人给裴放赐婚了。” 平乐瞬间清醒,“不会是——” “就是阿鸢。” “圣人怎么管这种事?”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想想办法吧,绝对不能让阿鸢知道。” 平乐揭了锦衾,坐到床边,“圣人赐婚,旨意一下,谁敢不从?她迟早会知道。” 守在外面的侍女鱼贯而入,伺候二人穿衣洗漱。 萧邗端起漱口水,“我已经去信幽州,通知父亲母亲。” “来不及了,”平乐伸直双臂穿外袍,“就这几日,若宫中宣旨,裴家来提亲,我们总不能闭门不见吧?” “这个永王!”萧邗狠狠拍了下床板,“圣人出关数日,他还没动静,算我看走眼了,回头父亲还不知道怎么骂我。” “先别管这些了,今日千万不可在阿鸢面前显露出来。” 窗外闪过一道人影,萧童紧攥双拳,脚下生风,冲出院子。 昨夜赏月,她和兄嫂其乐融融,尽兴而散,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想着大哥难得休假,陪他们用朝食,没想到一进院子就听到了自己的事。 然而,出了家门坊门,坐在马背上,置身人流之中,她却心生迷茫:她该去哪儿?去裴家找裴放算帐?让裴家退婚?还是去永王府找李慎商量?李慎会怎么做呢?他会为了她忤逆圣人吗?她难道要为了一桩婚事再一次动摇圣人对萧家所剩不多的信赖? 她如孤立于大雾中,抬头看不清方向,低头看不清脚下的路。一个轮廓却越来越清晰,一人一马,穿越白雾,与她遥遥相对。 “郎君……” 直到李慎下了马,站在她面前,近得能看见嘴唇上的纹路,她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大雾立散。 嘈杂大街上,一男一女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我去找你……” 二人各自牵着马,来到一不起眼的食摊。李慎取走她的缰绳,把两匹马拴好。 店主探出头,边干活边招呼:“李郎君来了,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阿婆,焦圈和馎饦各两份。”李慎引萧童坐下。 “好,郎君和娘子坐吧。” 萧童环顾一周,“郎君常在这里用朝食?” “偶尔。” “店主好像和你很熟的样子。” “帮过阿婆一点小忙,她就记住我了,其实并不常来。” 店主端来吃食,盯着萧童看了会儿,才笑眯眯地走了。 李慎递了筷子给萧童,“慢点,有些烫。” 她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焦圈,嘴里就被点了火似的烫,上颚秃噜了一层皮,她本能地捂住嘴,筷子和焦圈掉回碗中。 李慎立即绕到她身边,弯下腰,伸出手掌等在她下巴处,“快吐出来。” 她推开他,硬是咽了下去,接过他端来的清水喝了几口。 “张开嘴给我看看。”他蹲下身子。 萧童感到四周的异样眼神,低声道:“不用了,你快坐回去。” “罢了,我们走吧。”他握住她的手腕起身。 “郎君!”她挣开他,赌气似的夹起焦圈咬了一大口。 片时,李慎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异状,坐回对面。 二人沉默着进食,李慎视线不离萧童,眼睛像长在她身上,她吃一口馎饦,他也吃一口,仿佛吃的同一个东西。 待她停箸,李慎跟着放下筷子。 “好吃吗?”他问。 “还可以,火头有点小了。”她点评吃的用的从不客气。 他终于笑了一下,“下次去别处试试。” 隆隆鼓点从远方奔来,人潮向着鼓声涌动。 “哪儿来的鼓声?”一食客问。 同伴道:“你忘了?今日,东西二市各出乐工,在天门街斗乐。” “都有谁?” “听说东市请来了琵琶国手段坤!” “段坤?” “千真万确,我也听说了。”胳膊的食客伸着脖子凑过来。 “那还不快走?”此人说着拿起胡饼站起来。 萧童和李慎显然没有心情去看热闹,但她想打破彼此间的沉默,便问:“郎君去看斗乐吗?” 他摆首,“我还有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哦。” 他起身,“我走了。” “哦。” 她看着他解缰绳,上马,绝尘而去。她心里刚垒起来的小山一点点塌了下去。 —— 进入主街后,一路上的人潮俱往北去,集聚在通化坊和开化坊之间,把百丈宽的大街堵得只余一条够一辆车过的道。 大街东西两侧各搭了高台,下面围满了人。 萧童在巷口下马,把赤电系在拴马桩上,拨开一层层人,挤了进去。 若不是听到有国手段坤,她才不凑这份热闹,被人流裹挟着向前,呼吸都不顺畅。正焦躁烦闷,一只手抓住了她。 隔着几个人,绿瑶笑道:“县主跟我来。” “怎么是你?” 舞女不答,闷头带萧童挤出人群,从边上走到对面,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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