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有人到得更早,几个宰相在内,坐着十几个朝臣。 刘安小声提醒道:“圣人今日入关,是以早起问政。” 李慎点点头。 今上入道十年,隔段时间就会去宫城西北角的三清殿闭关修行,朝臣从一开始的反对到妥协,已经见怪不怪。 李慎远远站定,展臂,屈肘屈膝,叩首,做得一丝不苟。 他是个真正的恂恂君子,对谁都和善谨厚,从不上谄下骄,对亲长更是尊敬,恪守先哲的教诲,带了几分虔诚的真挚。这是他的知识和信念的一部分,力图维系人与人、人与外界的仁爱和谐。 “臣给陛下请安,恭祝陛下仙寿恒昌。”他保持着姿势,纹丝不动。 片时,前方传来遥远的低沉的男声:“案子查得如何?” “回陛下,昨日堂审,真凶伏法,兰陵县主无罪开释。但真凶背后仍有隐情,有待查证。” 弘业帝的语气不辨喜怒:“既然兰陵不是凶手,一桩寻常命案,让大理寺自己查吧。” “是。” “起来吧。” “谢陛下。” “你一向谨慎,对得起赐名。这次速结冤案,平息物议,做得很好。” 弘业帝少时奢荡无度,甚至有好男风之嫌,引得其父崇宣帝多次下诏申斥。长孙降生后,崇宣帝为其取名“慎”,以警示儿子。 李慎仍低着头,“为陛下分忧,是儿本分。” 弘业帝“嗯”了一声。 宰相卢辩笑道:“陛下,正好大王在,方才所议之事,不如也听听大王的见解?” 其子卢岱是永王伴读,卢辩一直把李慎当作子侄对待。 他话一出,首相贺皎也道:“卢公是见我们这些人相持不决,让大王做参考吗?” 弘业帝喝了口饮子,对长子说:“你来时,我们正议到吐蕃战事。吐蕃大将钦噶因罪夷族,与其子率兵六千帐来投我大虞。吐蕃以此为由,进犯凉州和茂州,为我军所败。” “钦噶?去年冬天,此人不是才掳掠鄯州?”李慎问。 贺皎解释道:“那次他是擅自行动,未得到赤德祖赞许可。钦噶权倾吐蕃,早就引起赤德祖赞不满。他得意回朝,等着他的却是赤德祖赞的亲军和谋反的罪名。” “大虞不乏藩将,此人来降,亦可充实西北军力。” 弘业帝颔首,“这么多年,西北战事不断。此番钦噶来投,是大虞打下九曲的良机。” 周奭行礼道:“陛下圣明。九曲常年驻扎吐蕃重兵,为其要塞,拿下九曲,大虞何愁不能直捣敌之腹地?” “周相所言甚是。钦噶心怀灭族之仇,必能一鼓作气拿下九曲。”数人纷纷附和。 贺皎却驳道:“周相也知道九曲驻扎吐蕃重兵,需要多少人马才有胜算攻克?至少十五万!要从其他节镇甚至关中调兵,如此大动干戈,又要耗费多少钱财?” “贺公不愧是户部出身,算帐最在行。”裴相笑道。他打着哈哈,并不明确表态。 卢辩看了眼皇帝,“陛下,贺相之言有道理。费了这般工夫,即便拿下九曲,我军也元气大伤,赤德祖赞必举全国之力反击,只怕九曲……攻得下,守不住。” 弘业帝捏捏眉心,“永王,你怎么看?” 李慎微微低着头,“陛下,臣以为,一旦开战,吐蕃战场若不能快战快决,突厥会趁机在北境作乱。” 他停了下,见对方没动静,继续道:“钦噶初来乍到,报仇和立功心切,未必是好事。” 弘业帝摆摆手,“这个简单,以其为副将,没有主帅大权,就算想冒进也动不得。” 听他这意思,出兵是差不离了,李慎闭了嘴,不再言语。贺皎卢辩等人则继续反对,与周奭一干人分庭抗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奭和贺皎在政事上多有不合。他们出身低微,当年都是靠实干得到女帝赏识,在女帝退位后,因识时务继续得到弘业帝重用。 周奭是商人子,没有资格科考,入赘致仕宰相家,因才干突出和逢迎上意,从刑部一小吏杂品入流,此后升迁速度令人侧目,为科举授官的士人官员不齿。 贺皎十岁中童子科状头,年纪轻轻便浸淫朝堂,既有文才,又有实干,会变通,能做事。是非前,他或许还能圆融,但在社稷利益前,他是固执的,绝不会妥协,甚至置个人利益于不顾。这是他和周奭最大的区别。 弘业帝的眼神渐渐暗了下来,放下金碗,发出刺耳的声音,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空了一会儿,前面传来他的声音:“十二经修得如何?” 李慎知道是问他的,“回陛下,大约还需要半年。” “既然进宫,去仙居殿给太后请安吧。” “是。”李慎缓缓起身,退了几步,再行一礼,才转身离开。 出门时,身后又传来混杂不清的辩论声,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抬起头,初阳刺得他微眯双眼。 仙居殿里似乎也很热闹,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阵阵笑声。 李慎顿了下脚步,整理好表情,扬起嘴角,走了进去。 难怪这么热闹,人不少。 上首端坐的老妇自然是太后,她膝前跪坐着个少年郎,金衫金簪,意气风发,神色锋利,仔细看才能发现眉宇间蕴着一丝稚气。 雍王李契,赵皇后所出,在兄弟中行四,只有十五岁。 他正在给祖母剥柑子,不知说了什么,把太后引得开怀而笑。 下面坐着的青年也跟着笑。汝王李临,十八岁,弘业帝次子,母刘婕妤。和永王一样,也生于昌王府。他长得壮实,脸上常年挂着笑,一副憨厚相。见李慎进来,第一个起身行礼,“大哥!” 李慎朝他点点头,跪下敬拜太后。 “孙儿拜见祖母。” 太后微微探出身,“快起来,到祖母这边来。” 十五年前,今上废元妻杨后,最爱含饴弄孙的太后便将失去母亲庇护的李慎兄妹接到自己宫中抚养。对这个长孙,她总是多心疼一些。但若论喜爱,她还是偏疼雍王李契。 “四哥,大哥来了,你还赖在祖母身边做甚?还不快过来?”汝王对面的少女笑道。 她极肖弘业帝,鼻侧也有一粒褐色小痣。苍白瘦削,五官细淡,称不上美,但精致如琉璃娃娃。如果不是在笑,整个人都泛着清冷疏离的气质。 太后嗔道:“猊奴又乱说话,怎么你大哥来了,你四哥就得走?你们都是我的好孙儿,今日一个都不许走,留下来陪我用午食。” 衡山公主李寿宁,小字猊奴,年方十三,赵后所出,和魏王李澹是龙凤胎,出生不久母亡,因亡母遗言,二人被送去越王府由独居的越王妃所养,刚刚回宫不久。 李契朝自己的同母妹妹招手,“过来。” 谁知李寿宁脸一偏,不搭理他。 她身旁的青年女子自顾饮茶,但笑不语。因梳着妇人发髻,不用猜也知道是今上长女义阳公主李玄芝,李慎胞妹,已下嫁裴相长子。 李慎在太后身侧坐下后,转向妹妹:“芝娘今日也进宫了。” 李玄芝微微屈身行礼,“有些日子没请安了,甚是思念祖母。” 太后满意地笑,“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好孩子。” 她看着李契,拍了拍他的手,“特别是四郎,前日受了风寒还来请安,怕过了病气给我,只在门外磕了头。老天保佑,今日已大好了,李家子孙就该这般生龙活虎才对。”说着,她把李契递给她的柑肉塞回他手里,“你自己多吃。” 李契搂着祖母的胳膊说:“定是老天想我早些痊愈,好给阿婆请安,给阿婆剥柑子。” “你这张嘴哟。” 李寿宁撇唇,漫不经心地撕着橘络,“照阿婆这么说,五哥好久没来请安了,岂不是不孝?” “猊奴又趁你五哥不在编排他?”低沉的男声由远及近。 李寿宁双眼一亮,扔下橘子,跳了起来,跑向来人。 “阿耶!” 弘业帝一把接住女儿,摸了摸她的头,搂着她走过去。 他长成的只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李寿宁是最小的一个,又是赵氏所出,还偏偏极像他,最受其疼爱。之前,他几乎每个月都去越王府探望或召人进宫,后来硬是提前接回了龙凤胎。 “陛下怎么有空来仙居殿?”太后问。 “母亲,”弘业帝行了礼,“儿今日要入关,议事后便过来给母亲请安。” “起来吧。” “是。” “你修行,我管不了,只是那金丹要少吃。” “是。”弘业帝把李寿宁抱在腿上,拿起一个橘子剥。自从么儿么女回宫,他恨不得加倍补偿错过的亲子时光。 太后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冷声道:“五郎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老不见他?” 弘业帝随口道:“他身子弱,医工和道士都说要静修。” “我记得,身子弱的是猊奴吧?” 双胎养分不足,常常有胎里带的弱症。听了这话,弘业帝赶紧又喂了瓣橘子给女儿。 李契笑道:“阿婆,有我们陪你还不够吗?五弟来不来有甚要紧?” 太后指了下他,佯作埋怨,“这就维护起你弟弟了?” 能不维护吗?一个肚子里出来的。 似乎才想起身边的长孙,她转了过去,“慎儿,我听说,上巳节你一家帖子都没回?” “是。” “这是为哪般?” “去了这家便得罪那家,不如都不去。” 太后叹了口气,“听说周相孙女很是不错,才貌双全。还有白家、贺家,多的是贤良贵女。不急,咱们慢慢挑。是吧?陛下?” 弘业帝抬起头,“母亲定夺吧。” 李慎低下头,敛了眸子,如置身事外。
第9章 试探 午后,李慎方从仙居殿出来。 “大哥!”李寿宁提着裙摆追上他。 “猊奴?怎么了?”二人停在阶下。 李寿宁本来苍白的脸跑得红扑扑的,“大哥,我想出宫。” 李慎了然,“需要我做什么?” 她附耳说了几句。 “好,我知道了。”李慎笑了笑。 李契站在阶上,清了清嗓子。 二人回头望见他,李寿宁抬高音量:“阿兄,我先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每当李契在场,她就故意唤李慎“阿兄”。 李契看着胞妹迤然离去,对李慎道:“大哥和小妹聊了什么,这么高兴。” 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都更亲近异母兄,对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李契来说,总是不顺气。 李慎虽然温和,却不是吃素的,挑眉道:“我看起来高兴吗?” “大哥刚破了杀人案,得了父亲褒奖,不该高兴吗?”李契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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