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悯绕过一地碎片,走到温宜笑面前。 唇角勾起:“小公主,你不必责怪他们,我能出入此地,是向陛下求来的。” 他弯着眉眼,眼眸含笑,他这样看上去,像是元京城中的世家少年,“我没来看你这几天,过得可好?” 她头昏眼花,刚刚摔东西的时候似乎耗尽了浑身力气,跌坐在地上,眼前黑云拢聚,差点要晕过去。 时悯俯身,向倒地的少女靠近,伸出一只手指抵住她的眉心,忽然发现:“原来你生病了 。” 温宜笑打了个激灵,强撑着后移几步,和他拉开距离,蓄泪的双眸中写满了惊慌,生怕他对自己再做些什么。 这些天的经历,温宜笑已经对时悯产生了天然的恐惧。 “你和我父皇都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允许你来?” 时悯又不是三司的人,她父皇怎么会允许一个南疆人随意来探望她,甚至不管他在这里对她做的事。 “别担心。”时悯笑说,“今天就不给你带东西了。” “告诉你个好消息怎么样?你父皇今日已经拟旨,将你和亲南疆,说起来,你应该感谢我嫁给我,总比削位发放边疆好。” 他握住温宜笑的一缕长发,“小公主貌美,无论是做成药人还是纸人都会赏心悦目。” 温宜笑头次听别人夸自己貌美还能听到头皮发麻,瞪大眼睛,“你敢?” 时悯淡淡笑着:“小公主,信不信由你。” 嫁给他……温宜笑不敢想象。 如果只是流徙,她顶多失去公主身份,还能自由在流放之地活动,眼前这个人就是个疯子,要是自己嫁过去,她还能活着? 她尚在宫中幽禁,时悯就敢这样对她,南疆远在千里之外,嫁过去后就算她父皇想顾也顾不上,将来时悯无所顾忌,没准让她生不如死。 她抿唇,上前拉住时悯的衣袖,“你为了崔灵姝做那么多,值得吗?” 时悯说:“值不值得,可就由不得你说的算了。” 温宜笑忽然间不说话了,双手扯着他的衣袖,摇摇晃晃站起来。 她怔怔的,像是被吓到有些失神了。 时悯乐意欣赏她这幅表情,还欲笑,忽然间神色一滞。 温宜笑拔下挽发木簪,对准时悯脖颈上的青色血管,用尽所有力气刺了下去,又在半寸的距离被时悯拦住。 长发散落下来。 时悯袖口深到皮肉被划破,长长的一条血痕,直到掌心。 他怔怔地看着温宜笑,喃喃自语道:“真没有想到……” …… 就在当日,温宜笑收到了旨意。 与时悯所说的一般无二。 时悯是南疆王世子,他来京城,一是为了求学,而是老南疆王过世已久,他及冠后来元京请旨受封袭爵。 同时,他求娶永徽公主。 要是放在以前,一个蛮地藩王,敢肖想大雍唯一的公主,简直就是获得不耐烦了。 但温宜笑定罪后就是庶人,若能以和亲公主身份出嫁南疆,朝廷得得见两方交好。 天子赐婚,将温宜笑封为南疆王妃,不日出降南疆。 温宜笑被接回府调养,不日出嫁。 ——本来她是要从宫中嫁出,但是她旧日守闺之所折月轩已经有了别的主人,别的宫落也不方便,干脆由宫外出嫁。 她的幽禁依然未解,公主府中的侍从都是新面孔,无论她做什么事,都寸步不离盯着她,生怕她跑了。 回到自家的地盘,她的吃穿用度终于回归了从前的水平。 她关押的时候被饿伤了,好好吃完一顿再睡一觉,她出来时还持续不退的高热就不治而痊愈了七成。 剩下三成在御医来看诊并服药后也好了七七八八。 温宜笑恢复精神,总算有精力好好思考。 时悯跟她展望的未来,一个比一个狠毒。 所谓药人,是将人血抽干,以百毒攻之,以毒换血,历尽痛苦,九死一生,药人成后百毒不侵。 而纸人则更加残忍,被天下术士列入禁咒的移魂咒中,可将活人魂魄剥离,放入纸人,做成傀儡奴仆,攻主人驱使,纸人毁坏则魂魄消散。 时悯真的敢对她做出那样的事,那她就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他垫背,要死一起死。 但冷静下来,她不一定非要和时悯鱼死网破不可。 自从赐婚后,她那几个亲人也没人愿意和她见面,只有礼官按照公主的规格给她添妆,生怕她不满这门亲事毁约。 可她真下定决心悔婚,又有谁能拦? 元京距离南疆路途遥远,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一个月才能抵达,送嫁车队拖家带口,那么长的时间,她总能找到机会逃出来。 她学习诡术多年,也算是个术士。 民间妖祸作恶,多有百姓聘请术士捉拿邪祟,温宜笑大可凭此谋生。 就算她不是公主了,换一个身份,也能活下去。 婚期一日日靠近,天气愈发寒冷,夜里院子霜华满地。 府中开始布置,一派喜气洋洋。 窗花上贴着红色喜字,绣娘给她赶制裁剪嫁衣,四处都悬挂上崭新的琉璃灯,司礼的官员来来往往,办得好像永徽公主正常出嫁一样隆重。 温宜笑数着日期,开始计划起来。 …… 在她出嫁前几日。温皓月来看她,站在屏风外,就好像数月以前,他邀她去江南游玩。 犹豫许久,他说:“永徽,你素来娇生惯养,比起流放受苦受累,能做郡王妃已经好很多了,此去南疆,只怕今后再难见面了。” 他并没有提崔灵姝的事情,而是拿出一把匕首,让人隔着屏风拿给温宜笑。 “这是之前我得来的斩妖刀,斩至邪之物,江南淮阳,是我封地,比元京离南疆更近,江南各郡郡守与我均有交情,如果你将来遇到什么事,可拿此刀去寻他们,见此刀如见人。” 温宜笑抚摸着斩妖刀,垂下眼眸,他们真不知道自己和时悯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好。” 这些天,温宜笑在侍女看不见的地方,马不停蹄地用能找来的纸叠着傀儡。 替身傀儡,是一种特殊的纸人,可以变化为与主人相等的大小,代替主人做所有的事情。 但是纸人需以朱砂点睛方可获得活力,温宜笑连笔都不被允许碰,别说是朱砂。 她只能选另一种鲜红如朱砂替代品——血。 以血点化死物,是温宜笑最忌讳的,术士的血可以给死物带来更加强大的能力,但相应也会反噬其本身。 事到如今,温宜笑已经没有办法。 出嫁当天,温宜笑咬破指尖,给纸人点睛。她像是一瞬间活了过来,眨眨眼睛,化为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 温宜笑打晕侍女,换上她的衣服,以面纱遮脸,退到一边端茶倒水。 其他侍女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给纸人上妆,打扮,凤冠霞帔,装扮成了面容姣好的新娘子。 温宜笑是负罪之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是天子嫁女,公主府宾客如云,元京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捧场。 温宜笑看见,父皇母后,几个哥哥,还有崔灵姝,宋如颜……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 宾客中不乏有术士,但以温宜笑本人的血为引子制成的傀儡最完美无缺,再盖上盖头,藏匿神情,和平常人没什么区别。 温宜笑随着众人迎新娘出阁,看着女官拉过纸人的手,双手握住团扇,走出公主府。 和亲南疆的车队在此等候多时,沿街排满了元京百姓,一睹公主出嫁的难得场面,朝廷的禁卫军忙着维持秩序。 作为新郎的时悯一身红衣,笑着恭迎宾客。 温宜笑却看出,他手上露出被自己扎出来的伤口,尚未痊愈。 按照大雍习俗,新娘出嫁,要由兄弟背上轿,温宜笑捏一把汗。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因为纸人和她体重不同,很容易被识破。 只见纸人趴在温长君背后,抬脚上马车。 温长君并没有发现什么,替她拾起裙尾,站在马车外面,别扭地说:“一路小心。” 温宜笑终于松了口气,幸好是心大的温长君,要是换了另外两个,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 皇后和皇帝站在府内,隔着重门深深凝视着送嫁车队。 纸人矜持地坐在马车上,双手交叠在腿上,车帘放落,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周围热热闹闹的,和寻常人家送嫁儿女没什么不一样。 车队缓缓动了起来,启程前往南疆,温宜笑迎着人流,趁乱出了公主府,溜之大吉。 …… 可惜不随人愿,她刚跑不久,胸口剧痛,冷不丁吐了一口血。 纸人反噬,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她擦去唇边血迹,不顾一切冲进了商铺,用剩余的所有钱买了笔墨黄纸朱砂,以最快的速度朝城外赶去。 但全城戒严来得更快,她眼睁睁看着城门落锁,离她出城,仅仅差了一步之遥。 白日城里禁卫军来回巡查,温宜笑根本不敢出城,她在暗巷里东躲西藏,直到日落之后,才敢借着夜色掩护翻出城墙。 温宜笑眼前是护城河,夹杂着湿气的河风迎面吹来,只有一座高桥可过,城墙上数双眼睛,都盯着这边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恐怕很难。 她握住朱砂笔,给刚做好的纸人点上眼睛。 纸人伸展手脚,悄无声息散了出去。 城墙上的士兵果然发现了有动静在,夜色太深,他们看到的是十几个黑影闪过。 “快追!” “是公主!” “她往那边去了。” 纸人替她分担了不少注意力,城墙上。 温宜笑和黑影混在一起,奔向高桥。 混乱中,她听见有人远远叫她:“永徽!” 她转身看向城墙,忽然身边冷风闪过,无数闪着寒光的箭矢在城墙上飞来。 密集的箭矢将纸人钉死在地上。 温宜笑还没反应过来过来,忽然肩头一痛,流矢穿透了她的琵琶骨,惯性将她往前带去,翻落护城河堤。 坠落的时候,城墙上有人大喊:“谁让你们放箭的,快住手!” 温宜笑砸落河面。 深秋的河水,如冰河般寒冷刺骨,没过她全身。 温宜笑再也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喧嚣,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 她伸手划动河水,却控制不住身子下沉。 肩膀上的失血伴随着体温在她身上流逝。 万籁俱寂,在她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忽然间灵台一点清明。 绿色如藤蔓般的触手在她身边迅速生长。 缠绕她的手腕,腰腹,将她往水面上拉去。 源源不断的力量在碧绿的藤蔓中溢出,堵住她肩膀流血的地方,治愈箭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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