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谢了那人,崔宜道:“你歇着别动了,我去就好。” 崔冉却倔强着站起身来,“走这几步,还不打紧。我们在一处,总是有个照应。” 于是便一同前去。 幸而水潭离得不远,隐在一处高高的蓬草丛里,寻到此处的人尚且不多。水面上浮着些枯草落叶,的确是称不上干净,但总好过没有。 他们将水囊装满了,正要走,崔宜却停住了。 他低头看着潭边湿泥,忽然道:“九哥儿,我有一个躲开那些肮脏士兵的法子,你要不要学?” 崔冉一怔,问:“什么?” 却见他不说话,只忽地蹲下身去,掬起一把泥,就抹在了脸上。犹嫌不够,又拿手着意匀开,三两下间,一张白净面容就脏污得不能看了。 崔冉冷不防让他吓了一跳,轻声道:“五哥?” 就见他转回头来,一张被泥糊得难辨面目的脸上,只有秋水双瞳,温柔带笑。 “我前些日子,也用过这些法子,夜里本就暗,那些北凉人见你脸上黑漆漆的,便不会来细看你了。”他道,“只是泥浆干了之后,脸上有些发痒,绷得难受。” 崔冉失语了片刻,恍然间就明白了,他这些日子都是怎样过来的。 他的这位兄长,从前不但德行出众,更是以容貌俊美闻名,是真正的皎皎明月,琅琅美玉,然而落进虎狼的爪牙之下,便是令人觊觎的羊羔了。像今日那样的事,一定不曾少过。 只能是靠着这样的智慧,才能保全自己至今。 他微笑了一下,走上前去,蹲在他身边,也学着样捧起一把泥,咬了咬牙,一下拍在自己脸上。 泥土湿润,带着不好闻的腥气,且夹杂有粗糙土块,乍一上脸,很是难受,却也予人一种奇特的安全感。 崔宜望着他,也笑,伸手替他抹匀,轻声道:“小花猫。” 二人说笑了几声,将手在水里洗净,揣好水囊,就要返身离去。不料一回过身,却骤然惊住了,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赫连姝竟不知什么时候,牵着马站在他们身后,就在几步开外,静静看着他们。 一身黑狐斗篷,像一只寒鸦立在枝头。
第14章 14 . 白梅抱霜(五) 本王许你走了吗?…… 崔冉的手立刻就被身边人握了一握,肌肤相触,俱是冰凉。 赫连姝沉默地望着他们,半晌,才冲崔宜道:“你,走开。” 脸色极冷,仿佛与萧瑟北风融为了一体。 二人闻言,一时间谁也没动,并肩立着,就见她的手微微一动,按上腰间刀鞘。 “五哥,你先回去。”崔冉小声道,“我稍后就来。” “不行,你……” 崔宜还要再与他争,让他在身后轻轻推了一把,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快走,不可再多话了。 无法,只得一步三回头,满面忧色地离开。 崔冉独自站在荒草地里,面对着这尊满面肃杀的阎王,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寒发热,头脑轻飘的缘故,竟不觉得多恐惧,只余苦涩和荒唐。 赫连姝站定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将手中缰绳一松,对那马道:“去。” 马好像听得懂人言,立刻抬步向他而来。 崔冉一动也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马靠近自己,直到马鼻子里的热气都能扑在他脸上,才倏忽一个拐弯,绕开他,直奔着他身后的水潭去了。 马走了一路,也渴得厉害,饮水的响动大得出奇。 面前人这才冷冷笑了一声,“这么快就不怕了?” 他沉默地低着头,不发一言。 对面的目光徘徊在他脸上,眯了眯眼,露出几分嫌弃,“脸上这弄的是什么,脏死了。” 他仍是不说话,就又听她道:“本王从前去山里猎熊,泥里打过滚的都没长这样。” 崔冉站着任她奚落,一阵风过,自宽大袖口钻进去,扑得他全身打了个寒颤。 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停了,天气就越发地冷下来。队伍从京城出发时,尚是早秋,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并未来得及带厚衣裳,到了如今,已经是冻饿交加,人人袖着手发抖。 他原本就病着,这两日勉强行路,再一受寒,此刻头脑昏沉得厉害,两颊又烫得像火烧。 “若是无事,我先回去了。”他低声道。 声音沙哑不堪,听得赫连姝都愣了一愣。 他说罢,自顾自地举步就走,经过她身边时,却听铮的一声响,刀柄冰凉,直直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本王许你走了吗?” 要是在几日前,面对此情此景,他必会低头服软,不可能与她碰硬。然而如今,却是生出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那日里,你不是让我滚吗。” 话音刚落,刀柄就又抵紧了一分。 “你真不怕本王杀你?” 他垂眸看了一眼,有气无力的,“你不会。” 赫连姝用力瞪着他,目光凶狠,半晌,才将刀一收,向身后营地的方向偏了偏头。 这意思崔冉已经很明白,是说他可以滚了,别再碍她的眼。 他拖着步子回去时,冷不防从道旁树下跑出一个人来,急着来拉他。初时还将他吓了一跳,再细看,才发现是崔宜。 崔宜急得眼眶发红,搀着他问:“她可有为难你?” 他摇了摇头,“你怎么在此处,不是让回去等我吗?” “我哪里放得下心。离得近了,怕让她觉出来,越发要与你为难,这才躲得稍远些,提心吊胆地等着你。” 对面说着,还将信将疑,拉着他上下察看,“她当真不曾伤你?可不许瞒我。” “没有,”他轻声道,“赫连姝她……没有动手伤过我。” 自然,例如拿刀柄抵他的咽喉,或是扳他下巴一类的事,那就多了。 崔宜闻言,略松了一口气,一边扶着他慢慢往回走,一边却也疑惑,“这北凉的三皇女,待你究竟是怎么一个意思,我如今倒有些捉摸不透了。” “还能是什么,”他扯了扯唇角,“玩物罢了。” 这句话,是近日里旁人常拿来讥笑他的。 崔宜一时便想错了,慌忙道:“阿冉,我从未这样想你,你也莫听他们闲言碎语,切不可这样看自己。” 他吃力地露出一个笑来,拍了拍身边人的手,“这话难听,却也没有说错。我们在北凉人的眼里,不都是个物件儿吗,哪里谈得上别的什么。” 崔宜点头叹了一口气,须臾,却又摇了摇头。 “我私底下瞧着,赫连姝待你还是有些不同。”他放低声音道,“是了,我一直不曾问过你,那夜你跟她回帐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眼见着前面就到了营地,人已经多起来,且嗓子着实疼得厉害,崔冉只道:“五哥,我晚些再同你细说。” 二人也便回去,只待寻到相熟的人,在近旁凑一块地方歇息。 不料到得营地中,只见男子们皆忙忙碌碌,有抱着油布一类的东西往来穿梭的,也有俯身在地上搭架子的。 看阵仗,竟是在支帐篷的模样。 “不是雨天才有帐篷吗?”崔宜不由奇道,抬头望了望天色,“没见今夜要下雨啊。” 身旁走过的恰是熟人。 顾少使,闺名唤作长欢,是个顶好性子的人,听他们问便停下脚步来,道:“谁说不是呢。今日可是出奇了,方才有几个兵过来,道是天气寒,赏咱们几顶帐篷。” 他朝远处那些五大三粗的北凉士兵看了一眼,轻声说:“也不知是怎么了,又是提前扎营,又是让搭帐篷的,这豺狼也生出了三分良心来。” 崔冉静默了一小会儿,向他笑笑,“不论怎么说,夜里有地方避风取暖,便是好的。” 他环顾了一番四周,道:“有哪里我可以插手的,让我也帮一些吧。” 顾长欢却忙着拦他。 “你这几日风寒发得厉害,伤也没好全,身子还要不要了?”他道,“到边上歇着吧,一会儿好了我喊你进来坐就是。” 说着,又打量他二人一眼,轻笑,“也不知是上哪里弄成这样,好好的人,怎么跟泥猴似的。” 他们还不待与他解释,却听一旁有人笑了一声,怪不是滋味儿的。 “脸面脏些有什么,又不是手脚不中用了。再者说了,咱们这些蹲在地下干活的,哪个不是又脏又累,谁比他干净了?” 声音响亮且清脆,直往人的耳朵里钻。 一回头,果然是从前宫里的才人,姓姜。 这人出身低,不如多数君侍那般识礼教,要脸面,哪怕是彼此不睦,也只在话里暗藏机锋。他是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牙尖嘴利的,从前便不大有人缘。 崔冉让他扯起嗓子这样一说,不由得就面红耳赤。 身旁的顾长欢还有心替他分辩:“九哥儿病着,咱们这么多人呢,也不是非得要他,便让他坐着歇歇吧。” 崔冉拦了他,道:“我没事,原该与大家一同动手的。” 姜才人就笑了笑,回头指指那堆还摊在地上的油布,“那正好,你替了我的手吧,我有些旁的事要办。” 说着,脚步轻盈,便往别处去了。 近旁有两个看不惯他的,压低声音道:“还旁的事呢,也不知是什么勾当。” 崔冉听在耳朵里,也没在意,就走向那堆油布打算动手。 顾长欢和崔宜都忙着来拉他,道:“你不与他争是好的,怎么还真自己动起手来。你只管歇着,我们来做便是了。” 他一弯下腰去扯油布,便觉得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险些没能站稳。但众人皆在忙,要是他一人在旁边歇着,又如何能好意思。 他只道:“不妨事,一起动手快得很。” 那边在做事的正好是陆贵君,见了他们拉拉扯扯,互相劝说的模样,倒是看不过眼,给指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九哥儿好心要帮忙,咱们也不好驳了他。只是他如今病着,这搭帐篷的活计,须得常常蹲起,他定是吃不消的,不如拣些别的事做。” 他道:“正好,方才咱们手慢了些,支帐篷的杆子让别人抢先拿去了,如今还差几根,五哥儿,你与他一同去寻人问问吧,看能不能再抱四五根回来。” 这活计于他们而言,的确是轻松的。 他们支帐篷用的是竹竿,分量不重,他们二人一同去取,费不了多少力气。这无疑是既体贴崔冉想做事的心,又对病中的他格外照拂了。 他二人应了一声,便去问人。 平日里面对北凉士兵,他们都怕得厉害,明知得不到好脸色,向来不敢主动开口。但今日不同,是上面吩咐下来要赏他们帐篷,士兵也不能与他们为难。 有路过的兵就给指了个方向,“这些事情应当是老金在管,你们上那边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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