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性子温柔,便是斥责别人,气势也是不强的,对面看他几眼,显见得是不怕他。 “这话说得,好像往北凉人的帐子里钻就多体面一样。”其中有人翻着眼睛道。 “你……” “你指着我说又顶什么用,你且去听听,旁人说得可比这精彩多了。若是自己没有做,又哪里怕人说呢?” 对面瞧着他们脸色发白,作势轻笑了两声,“如今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谁也不比谁高贵,还是不要拿皇子的派头来压人了吧。” 崔宜让他气得不轻,无奈口舌上争不过,又被崔冉一力拦着,只能低声道:“我从未想过以旧身份压人,只是我们虽一时落难,心里却还得拿自己当人,不该这样丢了礼义。” 自然,这话说出去,连石子儿落水都不如,连一分动静都换不来。 崔冉不忍他替自己出头,反要挨人奚落,拉着他道:“五哥,不与他说了,我们寻地方坐吧。” “瞧我,都忘了你身上没力气。” 帐子里尽是人,都走了一天的路,此刻七倒八歪的,一时间挤得满满当当。崔宜正扶着他寻空当,却听远处顾长欢抬手招呼:“来这里坐。” 他们挤过去坐下,就听一旁的柳君道:“瞧这脸色,比白日里还不如了。” 崔冉也只觉得身上烫,像是风寒又重了几分,只裹紧了衣裳,无力靠在一边。 柳君就叹一声,“你瞅瞅,与北凉人勾连不清,又有什么好奔头,到头来还是我们管你。罢了,你好好养着神吧。” 他倚在边上,原本只想闭目养神片刻,不料渐渐地竟睡过去。 中途他仿佛睁过几回眼,半梦半醒之间,听崔宜他们问他要不要吃饭饮水,他眼皮重得厉害,也丝毫感不到饥饿,都给拒了。 再度醒来时,是听见有人在高声说话,好像争吵的模样。 “怎么,自己没门路,还要眼红别人不成?” 他费力地睁开眼,缓了一会儿,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他们的帐子里是没有灯烛的,只有外面火塘里燃着的亮光,能透进来,将人囫囵照出个影子。 有人讥讽那人道:“你的门路,咱们可学不来。” 一语落下,帐中许多人都在笑,笑声中带着一些道不明的意思。 那人听着倒不如何生气,更像是吃准了能拿捏旁人,自在洒脱的模样,音调扬得高高的。 “你们要真有能耐,就到外面睡去,别用我的炭火。可别烤着火,嘴上又要不干不净地说我。这帐子里原就闷,酸气儿太大了,熏得人还怎么待呢。” 立刻就有人受不了,顶他道:“这帐子难道是你一人的不成,你也好意思撵别人,自己怎么不出去?” “就是,咱们还不稀得和你睡一顶帐子。” 那人在纷纷指责声中,泰然自若,只不理他们,朝这边施施然而来,口中还对旁人道“都让让”。 崔冉睡得头脑昏沉,又听他们吵吵嚷嚷闹作一团,一时间都不明白所为何事。 “这是怎么了?”他低声问。 崔宜见对方走近,有些不好开口,旁边的柳君却不客气,冷笑道:“还能是什么,山鸡聒噪罢了。” 话音虽轻,却恰好能让那人听见。 那人两步跨到跟前,反唇相讥:“便是山鸡,那等年老落了毛的,也是没人要的。” “你说什么?” 眼看着要争起来的当口,崔冉总算是看清了来人。原来是姜才人,难怪他听着说话的音调有些熟呢。 一旁的陆贵君连忙打圆场:“好了,拢共就咱们几个宫里人,原该是相互照应的,就别再闹起来了吧。” 柳君气得偏开脸,“谁要与这样不知廉耻的人相互照应。你问问他,可还记得自己是宫里人吗?怕是花楼里的倌儿都没有他这样做派。” 姜才人倒是不慌不忙的,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在众人面前着意晃了一晃。 “你们瞧,这是什么?” 未及看清,只闻见一股油香。对餐风饮露了月余的人来说,简直像是天上珍馐。 他得意洋洋地掰出一小块油饼,将其余的像宝贝似的重新包回去,当着众人的面,慢条斯理地吃着。 “什么宫里人呢,从前各位都比我位份高,锦衣玉食的,可如今还不是大家一块儿啃冷馒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道,“抱着那二两脸面,可换不来饭吃。” 说着,忽地问崔冉:“你要不要?” 崔冉没料到他会问自己,怔了怔,才道:“不用了,多谢。” “我可是瞧着你病得厉害,搭帐篷的时候又替了我的手,才肯给你,旁人讨我都不给的。”姜才人撇撇嘴,“你既嫌我,那便罢了。” 他忙解释:“不是,是我病得难受,实是吃不下,反倒糟蹋了你的东西。” 对面听他这样说,才释然几分。 身旁柳君翻了翻眼睛,低声道:“不过几块儿油饼,一盆炭火的好处,竟也够你将自己卖给伙头兵,便不值钱到这等地步。” “说得落到军中还能守身如玉似的,”姜才人不屑道,“能给到手头上的好处,傻子才不要。” 说到这会儿,崔冉总算是拼凑出了个大概。 大约是这姜才人,寻了灶头上一个管事的,将自己送进了人家的帐子里去,换得了取暖的炭火,还有吃食。但这等行径,在陈国贵族看来,无疑是最令人不齿的,下九流才干的勾当。 尽管众人心知肚明,为了活命,做这事的他绝不是头一个,但旁人都藏着掖着,唯独他反以为荣拿出来说,难怪要让人群起而攻之了。 他本人是极想得开的,还要来同崔冉搭话。 “我瞧你这病,是越发的不好了,可不是自个儿挺着能行的。越往北走,路上更冷,还不知要怎样呢。”他瞧瞧他,“我听说那个军医,她帐子里进出的人也不少。” 崔冉还没回过味儿来,就听柳君厉声斥他:“你自己不要脸面也就罢了,没的再教坏了旁人。” “我说错什么了?”对面就道,“你瞧他那副模样,死在路上便高兴了?往军医的帐子里去一回,不但能讨得风寒的药,没准还能将未好全的伤给看看。命和身子哪个金贵,你不晓得?” 说着,又觑一眼崔冉,“反正你也往中军帐里去过了,一回生二回熟,还有什么羞的。” 崔冉渐渐地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一刹那脸上通红,本就发着热,这下越发像要烧起来了。 柳君气得不成样子,指着他道:“他是我陈国的皇子,丢了一回脸面,还要丢第二回 ?你们置陛下于何地?” 他听到这一句,终于是忍不住了,霍然起身。 病中无力,又起得太急,一时间身子晃了晃,险些跌下来,倒是成功让众人止住了争吵。 “九哥儿。”崔宜小心唤他。 他静了一静,低声道:“我没事。我身上烧得厉害,在里面反而难受,我坐到门口去透透风,你们不要管我。” 身后又争辩了几句,渐渐地也息了。 他独自坐到门帘边上,抱着膝缩作一团。 他听不得人提他母皇,一想起来,便是那日里情形,历历在目。 帐子中央点着炭盆,是伙头兵做完了饭,将余下的木柴丢在土灶里,外面再用泥糊上,给闷出来的炭。这种炭极粗陋,烟气大,从前宫里连膳房都不用的,与他从小见惯了的银骨炭相比,更是天壤之别。 但不论怎么说,姜才人这一趟,着实是替众人换了一夜暖意。 平日里在寒风中睡惯了,此刻简直称得上是仙境,他很快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只觉得睡梦里也暖融融的,一团和乐。 直到半夜里,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身上说不出来的难受,头疼欲裂,还有些反胃恶心。他初时只以为是风寒高烧的缘故,想着到帐子外面去坐一坐,若是真要呕,也别脏了里头的地方。 然而刚一站起来,掀了门帘出去,却连一步都没踏稳,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他惊觉,自己的身子像是不听使唤了。
第17章 17 . 白梅抱霜(八) 今夜不让你滚。…… 他一瞬间慌得厉害,想要喊人,深夜里却也没有脸面搅扰他人。 硬生生撑着身子,咬牙坐了起来,缓了好一会儿,呕出几口清水,才勉强能够行动。 他弯着腰,钻回帐子里去,只想静静躺下,熬过这一夜。一进去,却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味儿,先前他身在其中,尚没有发觉,此刻乍然进去,便觉出来了。 帐中黑漆漆的一片,也看不清人,只近处传来微弱呼唤声。 他循声摸过去,先闻见了刺鼻的酸味,怔了怔,才发现那人已吐了一滩秽物,躺着动弹不得,向他哀求道:“救我……”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又去推邻近几人,不断呼喊,帐子里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在里头待久了,头越发的昏沉起来,连带着呼吸也不畅,他连忙返身出了帐子,在野地里拼命灌了几口冷风,才找回几分清醒。 夜深了,四下里已是静悄悄一片,原该是有守夜的兵,也不见踪影,大约是躲懒去了。 他摸到几处帐篷外面,勉力呼救,里头的人却只当是又有男子遭人折辱,睡梦中不耐烦道:“滚滚,大半夜的还不消停,走远些去弄。” 崔冉绝望四顾,终于发现,这偌大的军营里,他能找到的,只有一人。 他就是这样撞进中军大帐的。 里面已经熄灯了,黑得厉害,他正在想,是该在门边通传一声,还是走近前去唤赫连姝,忽地只听窸窣一声响动。 一阵风朝着面门直扑过来,他还未及出声,胳膊突然被反扭,背上挨了一下,立时就被压跪在地上,喉头抵上一件冰凉的东西。 他忍不住“啊”一声叫出来。 摁住他的人像是陡然一怔,立刻收了力,他跪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须臾,灯就亮了,他听见赫连姝的声音:“怎么是你?” 他捂着脖子,连连呛咳,一时竟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冒金星,几乎背过了气去。紧接着就被人拉起来。 看清眼前人时,崔冉倒是错愕了片刻。 因着刚从床上起来的缘故,赫连姝并没有穿平日里的皮甲和斗篷,而是一身水红色寝裙,倒是显得异乎寻常地温和,身上的压迫感散了大半。 如果不是方才还拿刀抵在他脖子上的话。 她此刻望着他,没有往常的凶狠,只脸上写着吃惊,“你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 她伸手在他颊边捏了一把,半开玩笑,“怎么,把自己抹成这副德性,半夜来爬本王的床啊?” 崔冉却没力气理她。他被她扯起来,也站不起身,坐在地上喘息,“我,咳咳……我们帐子里烧炭取暖,人都晕过去了,求你救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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