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央我的那人究竟是不是什么尚书,我都一概不知。你一会儿静悄悄地看吧,看过也就罢了,莫将自己的性命送出去。” 说罢,背起药箱便走。 她合上门扇的那一刻,崔冉听见她哑着嗓子低叹了一声,像是在兀自絮叨:“什么天下大事,都不如脑袋要紧喽。” 崔冉沉默了良久,才觉得身子冻得发冷。 他将自己缩回被子里去,估摸着鹦哥儿还没到回来的时候,用发抖的手,小心解开荷包。 首先倒出来的东西,是一块玉佩,那便是他先前摸着,觉得硬得硌手的物件了。他只瞧了一眼,就紧紧咬住了下唇,才没呜咽出来。 上面雕的是九尾凰。 这里面有一个缘故在。相传陈国先祖曾于战场上被困,忽有凰鸟飞来相助,翎羽九尾,神光熠熠,先祖方能率军突围。此传说真假几何,已不可考,但此后皇族世世代代,确以九尾凰为祥瑞。 这样上用的吉祥纹饰,即便是宫中,等闲也是不用的。唯独太女,身为东宫之尊,贴身的玉佩确是以此为饰,以示尊贵。 他握着玉佩,兀自感伤了半晌,才发现那荷包里头还藏着薄薄一片纸,他方才不仔细,险些没有发觉。取出来展开,却蓦地怔了一怔。 不过三四指宽的纸条上,似乎是用炭条写的字,勉强能够辨认。 “料想见此信者,当是我陈国皇室。太女在此,一切尚安。北凉皇女赫连姝,颇受倚重,恶贯满盈。望汝能忍一时之屈,伺机接近,博其欢心,以待来日复国。” 落款正是沈溪。
第21章 21 . 雁过孤城(四) 误会她了。 崔冉心里捂着这一桩事,这一夜睡得便不大好,前尘旧事,乱作一团。 次日睁眼的时候,只觉得身子极重,头脑也昏昏沉沉的,倒像是比之前还不如了。恍惚间,像是听见鹦哥儿在门口与人说话。 他细听了听,鹦哥儿仿佛在道:“公子自从昨晚喝了药,一直睡到如今,也不知道哪会儿才能醒呢。你既是与他相熟的,不如进来坐着等吧,外头实在太冷了。” 紧接着又是另一个声音:“好,那便多谢你了。” 他听着总觉得熟悉,费力撑起身子,就见崔宜正从外头进来,身上还沾着点点晶莹,竟像是雪花的模样。 他张口沙哑道:“你来了?” 崔宜一回头,又惊又喜,唤着他就要往跟前来,刚迈了两步,却又停了,匆匆去解自己的外衣,道:“瞧我,别将寒气过给了你。” 鹦哥儿在一旁就道:“你既醒了,那我去把药端来吧。” 崔冉用手臂撑着自己,吃力地坐起来。 “药一会儿再喝吧,”他轻声道,“这是我哥哥,我想同他说一说话。” 鹦哥儿倒也是个乖觉的,应了一声,立刻就下去了,落得他们二人清静。 崔宜走上前来,在他床边坐下,还未开口,眼圈先红了,忙着要将他往被子里摁,“说话便躺着说罢了,何须起身,五哥又不是外人。” 他摇摇头,只微笑,“我睡得也够久了,正好起来醒一醒神。” 他瞧着眼前人的头发上都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让屋里的暖意一捂,就渐渐化成了水珠子,缓缓地往墨发里渗去。 “外面下雪了?”他问。 崔宜点点头,“是呢,昨夜里开始下的,还好,尚不算大。” 他扭头向窗外望了望。 隔得远,细雪是看不分明的,只觉得外头的景色是有些许朦胧,像是天地之间被蒙了一层极细的月影纱。 “今年的雪怎么下得这样早。”他无意识地喃喃。 一句话过,两厢却都沉默了片刻。 不是雪落得早,而是他们从前长在南方,气候湿暖,一年里也只有腊月前后,能落几场雪,若是遇到格外暖和的年景,整年到头不见雪花也是有的。而如今已经是在北境上,哪里还能同日而语呢。 霜河日落,八月飞雪,这是从前在书里才听闻过的景象,如今倒也算亲身见着了。 还是他转开话头,道:“下着雪你还过来,也不怕冻坏了身子。对了,你是如何能来的?” 眼下他是在蘩乡城的府衙里,闲人不得轻易进出,瞧崔宜这般模样,也不似是走后门小道,蒙混进来的。 昨日里赫连姝才道,让他自己争气些,待能够下地了,许他出去找崔宜,不料还没等他去,崔宜反倒是先来了。 眼前人抿唇笑了笑,“是尔朱将军领我来的。” “谁?” “便是赫连姝身旁的那副将。” 崔冉闻言,一时怔住,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就见眼前人似是有些自嘲的模样,“都道她心硬如铁,是咱们的仇人,却不料还偏有要受她恩惠的这一天。” “她不是说不识得你吗。”他低声嘀咕了一句。 昨日里,她分明还满脸不耐烦,冲他道:“你以为本王很闲吗,我知道你哥哥是哪一个?” 崔宜望了他一眼,神情似乎有些复杂,沉吟了半晌,终究是轻声道:“她待你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崔冉的脸上便无端地热了一热。 尽管他明知道,对面绝不是这个意思,但仍是感到,让自己的亲哥哥说,敌国皇女对他另眼相待,是一件极丢脸的事。 听起来总仿佛,他已委身于敌,背叛了自己的故国一般。 “没有的事。”他低着头道,“我于她,不过是一件玩物。” 崔宜瞧了瞧他,仿佛欲言又止。 隔了半晌,才轻轻伸手探上他的额头,试了一试,道:“我摸着仿佛还是有些烧,方才你那小侍人还道,你昨日里喝了药,烧已经退下去了呢。” 崔冉自己心里知道,这大约还是夜里思虑太重的缘故,嘴上只安慰:“风寒哪有不反复的,左右如今有医有药,都不打紧。” 说着,却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抿了抿嘴,“五哥,我有件东西给你看。” 崔宜听他陡然换了脸色,压低声音,也不由诧异,就见他掀开枕头,又伸手进被褥底下,才掏出一个靛蓝色的荷包来。 “什么东西,藏得这样小心?”他疑道。 接过来打开,神色一瞬间就变了。 “这,这是……” 崔冉听着他如昨日里的自己一般,声音发抖,只轻轻垂下眼,“便是如你看到的这般了。我与那递信的郎中仔细对过,她所说那人的相貌年纪,与沈尚书确是对得上。” 崔宜紧紧握着那块玉佩,直握得指节微微发白。 “你心里怎样想?”他问。 崔冉双手抱膝,靠在床头,默不作声了一刻。 “母皇虽已不在了,太女却还在,如今处处有不降之军、不降之城,听闻南方还有不少义士。我想……” 他声音既低且哑,“若是此信不曾托到我手上,我大约也只以活命为最紧要之事,能偷生一日,便是一日罢了。但既是如今送到了我手里,我终究是陈国的皇子,如何忍心视若无睹。” 崔宜望着他,目光似极悲哀,一时间竟只字不言。 “五哥,”他抬眼道,“是不是我说错了哪里?” 对面只摇头。 “那你何故这样看着我?” 崔宜的目光闪了闪,略略偏开去。 “没什么,”他低声道,“只是一时怔神了。” 崔冉忙问:“是不是这几日休息得不好?也真是的,那一日吸了炭气,定是损了身子了,怪我糊涂,见你今日进来脸色尚好,竟也忘了问。” 对面就摇头微笑,“无妨的,你不必心急。那日里我的情形原也不重,喝了些汤药便没事了,何况尔朱将军受了赫连姝的吩咐,格外关照我些。” “她……当真肯关照你?” “还不是沾着你的光。” 崔冉怔了一怔,忽地很不自在,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就听身边人仿佛闲话家常一般,在同他说自己近来的际遇。 “听闻那日里,赫连姝说这般下去不行,病的病倒的倒,躺在野地里都得丢命。好在这座蘩乡城离得不远,便叫那些兵或用车拉,或用马驮,将人都运进了城里,又找了郎中来看。” 他道:“你放心,如今咱们挤在城中的空屋里,有四壁挡风,已是比先前好上太多了。咱们熟识的人都没事,便是十哥儿年纪小些,起先有些不好,这几日也都养过来了。” 崔冉听着,眉头不由微蹙了蹙。 “哪里来的空屋,不是赫连姝强占的民宅吗?” 对面闻言,却是很讶异的模样。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他道,“倒不曾有这样的事。连年交战,争来夺去的,这城里的人原也不多,许多屋子都是空置的,她同县令知会了一声,就让我们住进去了。” 崔冉讷讷动了动双唇,想起昨日里自己与她争的场面,忽地又觉得极不舒适。 他沉吟了片刻,低声道:“五哥,你仿佛是有意在同我说,她待咱们这些国破家亡的人,还肯施舍两分好。” 面前的人静了一静。 “她待咱们好不好,都不重要。” “那……” “要紧的是,她肯不肯待你好。” 崔冉陡然失语,定定地望着这平静微笑的人。 “若以我从前的心性,我也必定嗤之以鼻。”崔宜轻声道,“只是我如今也想开了,打心底里觉得,若她肯真心护你,不论她是什么身份,这好能有几分,也总好过没有。” 他闻言,怔了一会儿,才问:“五哥,你是在劝我好好哄着她,不要去想沈尚书递信所说之事吗?” 眼前人半低着头,神色亦怅然,“我一个夫道人家,并不知道如何才算作是对。但在复国与你的性命之间,我总是觉得你的性命更重要。”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道:“这终究是府衙,我也不好待得太久了。你要记得好生喝药,少些思虑,在重新出发前将身子养好。” 他动手披上外衣。崔冉见那是一件破旧棉衣,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棉絮都像是钻出了不少,单单薄薄的,不由很疑心在这落雪的天气里,并不足以保暖。 “怎的,赫连姝让人关照你,却连件厚些的衣裳都不给。”他像是带着些闷气似的道。 对面就微笑,“哪还能指望这样多,如今已是很好了。” 他就指着一旁柜子道:“那上面有一身斗篷,是昨日里鹦哥儿拿来的,我瞧着大约还算是厚,你先拿了穿,不然可不是要冻坏了。” 崔宜摇了摇头,重新走近他床边,垂眼看着他。 “我不要了,那定是赫连姝给你的,别拂了她好意。” 他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手指微凉,“那字条记得处理了,千万不可让人瞧见。阿冉,无论何时,一定要珍重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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