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冉望着他,呆了一呆,讷讷道:“不,不用了吧。” 他立刻就愉快地丢下了,道:“我想着也是,这大冷天儿里的,还指不定是给敷好了还是敷坏了呢。” 说着,搓了搓冻红的手,“正好,这水真是冰得受不住。” 崔冉听了他这一连串的话,头脑越发的懵了。他环顾四周,问:“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对方搬了张小杌子,在床边坐下来,与他细讲了一番,他才算是渐渐明白过来。 此地叫做蘩乡,是边陲上一座小城,早年间是陈国的领土,前几年让北凉人给收了过去。他们如今所在的,是官府的府衙。 说是两天前,赫连姝领着队伍进城,道是奉命押解陈国宗室男子,和一些贵重财物北上,途中劳顿,要在城中暂作休整,再重新上路。 县令哪有不从的,赶忙将府衙腾了出来,供赫连姝和几个官高的将领休憩,其余人等便没有这样好的地方安置,都打发去了城中民房。 而崔冉他,也不知为什么,被允许一同住进了府衙,大约是出于他昏迷不醒的缘故,还从府衙的下人里挑出了一个,过来照料他,这就是鹦哥儿了。 崔冉瞧了瞧他,有些不敢信似的,复又问了一遍:“是赫连姝让你来照顾我?” “是呀,殿下亲自挑的我。”对面扬了扬下巴,像是颇有些自豪的模样,“你胆子真大啊,竟然敢直呼殿下的名字。” 他怔了一怔,忽然发现这一路过来,他对她从未有过尊称。哪怕是对她身边的副将,他也可称一声“将军”,唯独对她,从不肯开口叫“殿下。” 他能跪她,能求她,却偏偏于口头上,始终过不去这一道关。 他知道面前的少年人不过心直口快,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说出来的话却有些不动听:“也没有什么妨碍吧,你们北凉人又不讲究名讳。” 鹦哥儿托腮看着他,忽地就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很介意,我也是凉国人。” 他脸上略微红了一红,“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对面却并不以为冒犯,反倒坦坦荡荡向他道:“这里本是边境上,要按你们的区分,我娘是凉国人,我爹是陈国人。但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大在意,无非是城归谁管,我们就做哪国人罢了,我们只想把日子过下去。” 他看看崔冉,又添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是殿下派来监视你的,我就是个府衙里做杂活儿的下人,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挑了我。” 说着,还似是想了一想,歪歪脑袋,“大概是我长得讨喜吧。” 崔冉没忍住,轻笑了笑。 “嗯,”他看了看自己被子底下崭新的中衣,“这两日多谢你。” 不料对面却摆摆手,“倒也不用谢我,都说了我是做杂活儿的,其实不大会照顾人来着。这些都是殿下派人买了来,吩咐我替你换上的。” 崔冉无声地动了动唇,忽地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感受。 这鹦哥儿倒也是个心思灵活的,就悄声问:“你是不是讨厌殿下啊?” 他垂着眼,没有应声。 “也是啊,你们不恨她才是见鬼呢。”对面自顾自道,“不过,她待你还是有点儿好的。” 崔冉手轻轻攥着被子,沉默了片刻。 他觉得,鹦哥儿这个“有点”用得很精准。 若说赫连姝冷酷无情,她至少救过他,也愿意在小节上施以恩惠。但若说待他好,她一样会揪他的衣领,拿刀抵他的脖子,对他冷嘲热讽,让他从帐子里滚出去。 他有些像她随手捡的一条狗,心情好的时候也可以逗弄几下,赏两块骨头,但若是触了她的逆鳞,也会被随时抛出去,让他自生自灭。说到底,不过一件玩物罢了。 何况,她是北凉皇女,军中大将,而他是已覆灭的陈国的皇子。 他的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全都拜她所赐。仇人施舍的几分好,真能称作是好吗? “她吗,”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被面,“她就是个活阎王。” 鹦哥儿听得一愣,随即咯咯笑起来。 “没想到你说话这样有趣,”他道,“我瞧你前头冷冷淡淡的模样,还当你不会说笑话呢。” 他面对愕然无措的崔冉,还像是认真想了想,“你别说,殿下看起来是有些凶,让你这样一讲,的确是有那个意思。” 崔冉不由苦笑,心说这孩子才是真有意思吧。 这时,却听门口轻轻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人拿指节叩了叩门板。 门没关,他躺在床上看不见外头的人,鹦哥儿一抬头却瞧见了,愣了愣,立时跳起来,慌张道:“参见殿下。” 崔冉就眼看着一道身影走进来,声音淡淡的,“说谁是阎王?”
第19章 19 . 雁过孤城(二) 说不上三句就要吵。…… 崔冉一时间都惊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近床边。 她看也不看正惶恐不安的鹦哥儿,一双眸子只定定地望着他,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和几分嘲讽意味。 他低头避开,默不作声。 就听她对鹦哥儿道:“有空在这里闲话,不知道煎药?” 鹦哥儿倒也机灵,知道这是给了自己脱身的由头,立刻乖巧道:“殿下教训的是,药已经在炉子上了,奴这就去瞧。” 说罢,一溜烟儿地就跑了,还晓得把门给合上。 屋子里只余崔冉与赫连姝两人,沉默相对。 他抿了抿唇角,觉得从道理上来讲,对方肯救他不说,还替他请了郎中,又派了侍人,仿佛是应当道一声谢。然而方才背后说人,让人给听去了,碍于脸皮薄,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 两相僵持了片刻,就听赫连姝嗤笑了一声,“怎么,脑袋烧坏了?” 还是一如往常的口气。 他心里知道,她是一个专爱说难听话惹人,并以此为乐的恶劣性子,无奈没有学过该如何还击,只能闷声道:“没有。” 赫连姝就解了狐毛斗篷,在他床沿上大大咧咧地坐下来。 “本王瞧着也是没有,还有精神骂我。” 崔冉脸上不由就红了一红。 背地议论,非君子之为。他再怎样说,也学了这么多年的礼教,乍然让这样一个蛮子当面揭穿,仿佛显得很贻笑大方。 赫连姝笑过了,也没有与他深究的意思,只在他床边活动了几下筋骨,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 他却颇有些不自在,小心地往床内侧又缩了一缩。 “干什么?”她抬眉看他,“嫌弃本王?” 他垂眼低声道:“在我们陈国,外女须止步于闺阁之外,更没有坐男子床沿的道理。” 虽是没有直言,面前人却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扯着嘴角笑起来,边笑边摇头。 “还不就是想说本王是蛮子。” 他垂在被子上的手轻握了握,却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诚然,他心底里想说的就是这个。 赫连姝笑得漫不经心,拿眼角打量着他,“没那么多讲究吧,反正我这个蛮子的帐子,你也进了不止一次了,就连大半夜我好好地睡着,你也要进来找我。” 分明是迫不得已,偏让她说得好像他心思不正似的。 崔冉知道她有意要惹他害臊,打定了主意不接话,只作没听出弦外之音。但想起那夜烧炭昏迷的众人,却不能无动于衷。 “其余人,如今怎么样了?”他问。 “还行,死了四五十个吧,别的都活着。” 四五十个…… 他心头微微一紧,顶着挨她嘲讽的风险,小心问:“那你可知道,其中有一个叫崔宜的,就是我哥哥,可还好吗?” 果不其然,就听她“嘁”了一声。 “我知道你哥哥是哪一个?”她道,“你以为本王很闲吗,成日里就盯着你们这些男人的名字,都往脑袋里记,鸡毛蒜皮的事都归我管?” 崔冉让她讽了两句,也不得不承认,这确是事实。 他默默垂下头的时候,听她道:“你要是真想知道,就自己争气,等能下地了,自己去找。” 他“嗯”了一声,想起片刻前鹦哥儿同他说的话来。 “他们如今都住在城中民宅吗?” “是啊,”眼前人斜眼看他,“也就你,沾了本王的光,才能在府衙养病。你看,是不是该谢谢本王?” 他气息滞了滞,刻意没理会她。 “那城中原本的百姓住哪儿?” 赫连姝瞟他一眼,脸上似有几分不悦,却硬要藏在冷淡的脸色底下,“不关本王的事。” 崔冉抬眼看她,睫毛在眼尾轻扑了一下。 “果然是你们北凉人的做派。” “什么意思?” “我们陈国的军队,不会强占百姓的房屋和财物,假如城中没有军营,一定是搭帐而宿,断没有去抢民宅的道理。” 眼前人“哈”地一声笑出来,像是听见了什么极有意思的笑话似的,兴味盎然地瞧着他。 “你脑子真的没让炭熏坏吗?”她不可思议道,“先不说本王的兵都累了一路了,该休整两日,单说你们那些男人,一个个跟羊羔似的,让炭给熏得七倒八歪。让他们在冷风里再搭帐子住,你是怕他们死得不够快?” 她打量他几眼,神色玩味,“他们要是知道,自己曾经的皇子竟能出这种主意,你说,他们该怎么想啊?” “我……” 崔冉一下就哽住了,身子向前探了探,似乎急着与她辩,却什么也挤不出来。兀自愣了半晌,眼尾就有些红了。 赫连姝瞧着他的模样,不屑地摇了摇头。 “是,你们陈国人是讲礼仪风度。”她道,“那又怎么样,战场上一打就败,有什么用?” “你再胡说!”崔冉陡然昂起脖子来,声音拔高了几分。 他到底还是病着,虽用了药,压下去不少,但此刻一急,还是牵出一连串咳声,咳得他直弯下腰去。 面前人看着他,嘴角无声向下垮了垮。 待他咳声渐渐止了,才道:“本王说错什么了?” 崔冉咳得颊上一片潮红,微微喘着气,却仍倔强,“我们眼下是败了不错,我陈国将士却从未不战而降,死战至全军覆没者比比皆是。便是如今你们攻破了京城,南方仍有义士在顽抗。” 他抬眼望向她,眼中盈满水汽,目光却雪亮,“你怎知道,有朝一日我们不能复国,没准还能一举攻进你们的白龙城呢。” 赫连姝盯着他,神情似乎愕然,半晌才笑出来。 “没看出来,倒是挺有志气的。”她摇头道,“但你怕是忘了,你如今是落在我手里。” “那又怎样?” “我不总是这样好脾气,”她眯了眯眼,“要想保命,你得学会顺我的意。” 她没有在意他是何神色,只扭头向窗外,似乎能望见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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