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旁人了,连他自己瞧着,都自觉有些发蠢。 果然,眼前人看他一眼,就像是微讽的模样,“干什么,给自己扇风呢?” 他一抿唇,低头不敢动作了。 才听她声音忽地放缓下来几分,“自己好好穿着,别操本王的闲心。” 他沉默了片刻,才敢悄悄抬头看她。 她的发辫有些乱了,脸上也有烟火燎过的痕迹,却衬着一双格外锐利的眼睛,被不远处的火光映亮,不见半分颓势。 反倒像是荒原里的狼王,令人望而生寒。 他正有些微出神,却见她眉梢一动,忽地飞快扭头,冲着一旁角落里喝道:“什么人?” 他一惊,紧跟着转头看去,且不自觉地向她身边靠了靠。 那头墙根暗影里,一个人影缓缓地走出来,微弓着背,先闻其声:“殿下莫要动气,是下官。” 随后才见县令那张脸显露出来。 大约她也是睡下后又被惊醒的,没有穿白日里的官服,只着一身灰色的棉袍子,是以一时不大好认。虽是匆匆赶来,发髻倒是梳得一丝不苟。 这会儿忙着上前作揖道:“下官不敢求殿下恕罪,实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赫连姝瞥她一眼,“怎么,屋子是你点的?” 对面一怔,脸色都白了一白,连忙跪下道:“殿下这是要下官的命了,就是再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犯下这样的大罪来。” 她这才冷笑了两声,“不是说愿意万死吗?下回老实点儿。” 崔冉看了她一眼,心里极是哭笑不得。 这等时候,她竟也有心思拿这县令玩笑。 对面自讨了一顿数落,也不敢再拿套话来招待这位不受糊弄的主,只得点头哈腰道:“殿下途经蔽县,下榻在县衙,竟出了这等事,下官心里实在是一百个不安。如今他们救火乱糟糟的,没的冲撞了您,若是您不嫌弃,还请到下官那里稍坐歇息。” 她这话说得却也挑不出毛病。 如今不止几个副将,府衙里的衙役和下人也都醒了,听闻赫连姝住的院子失了火,都快吓破了胆,正匆匆忙忙地向这里赶来。 里头又有人喊话出来,说是院子里的水缸不知怎的,并未蓄水,又要急着上别处去抬。一时间,奔走忙乱,沸反盈天。 且即便是离了火场,空气里仍四处飘散着火星子,和烧落下来的灰,吸进肺腑里颇有些呛人,的确是待不得了。 赫连姝点了头,那县令便忙着将他们让进她自己的书房里去。 她的地方倒是简朴的,不过一桌一椅,墙边立着书架,上头的书也翻得七八分旧了,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崔冉被按在椅子上坐下,县令又要张罗着去别处另搬椅子,让赫连姝也坐,刚抬步走到门边,却被叫住了。 “不急,本王还有话说。” 对面愣了愣,连忙赔着笑又折回来,“是,是,请殿下训示。” 赫连姝比她高出一头,因着常年在军中的缘故,背脊格外挺拔,这般昂首俯视她的时候,压迫感便极强,衬得她年迈且佝偻,甚至显得有几分可怜,让崔冉都不由得生出了些许同情。 “今夜的火是怎么起来的,本王要一个交代。” “这是应当的,应当的。”县令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头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出了这等样事,府衙上下惶恐不已,下官更是头一个罪责难当。待将火扑救了之后,下官必定领人详查,一五一十向殿下呈报。” 赫连姝斜着眼角,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冷声道:“最好如此。不然,本王便是此刻杀了你,也没有人能多话半句。” “下官明白,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出去。” 县令是冷汗涔涔地退了下去,崔冉坐在屋中仅有的一张椅子上,面对四壁冰冷,陡然便又不自在得很,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先前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不那样惧怕赫连姝了。哪怕她冷酷,粗暴,待他难得有几分好脸色,且喜欢训斥耍弄他,但她到底曾前后几次救过他,日常待他也不是没有照拂。 他白日里同她说的话,并非是为了讨好,他是当真觉得,她也并不是那样的坏。 但是此刻,他坐在仅点了一星油灯的书房里,才恍然醒过神来。她仍是那个半点不顺意,便杀人不眨眼的赫连姝,并不曾有什么改变。 如果一头狼,只在他面前露出几分笑模样,背过身去仍是嗜血如麻,他究竟应不应当感到庆幸呢? “想什么呢?”耳边忽然传来她声音。 他微微一惊,才发现她已经径自在县令的书桌上坐了,且不客气地翘着腿,靴子尖儿踏在一旁的书架上。 十足的有辱斯文,却也极像是她一贯的做派。 他咬了咬唇角,还没想好要怎样说,颊上忽然覆上一只手,惹得他身子轻轻一颤。 大约是匆忙出来,只替他裹了斗篷,自己没穿的缘故,她的手不如往日里热,但仍旧比他要暖上一些,半温的手掌,带着薄茧,渐渐将他的脸颊捂得生热。 崔冉一时没敢动,只轻声道:“你做什么?” 她垂眸看着他,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怕?” 他本能地想否认,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半晌,轻轻地点点头。 就听她呼吸顿了一顿,“有本王在,没什么可怕的。” 头一回不是冷嘲热讽,而是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音调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生涩,脸也绷得紧紧的,好像绝不想让他以为,她是在安抚他。 若是落在常人身上,并不如何,但这话从赫连姝的口中说出来,就简直像是破天荒一般了。 崔冉怔了一怔,手指不自觉地交握着,却仍旧是道:“我怕的不是着火。” 他看了看这人静待下文的神色,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方道:“你不必那般恐吓那县令的。” 屋子里静了片刻,只有远处众人救火的喧闹声,被冬夜里的冷风送过来,隐隐约约的,也不怎么真切。 赫连姝瞧了他几眼,微微挑起眉梢,“你在替她求情?” 他抿着唇,摇摇头,“也不算是吧,只是意外走水,倒也与她没有什么干系。她既能及时领人救火,将功折罪,倒也不必多去吓她了。” 停了停,又道:“一把年纪了,可怜见儿的。” 眼前人打量着他,目光似笑非笑,“你是拿自己当本王的正房看了?” 他一时让她说愣了,讷讷道:“什么意思?” 就见她揶揄地笑起来,唇角扬得高高的。 “你倒是个菩萨心肠,一天天的,也不为自己求点什么,反倒为了旁人,变着法儿地来给本王吹枕头风。白日里替那些男人要棉衣,本王已是心软答应了,这会儿我训一个县令,你也要开口来扮好人。” 她斜眼看着他,“怎么,本王的耳根子就这样软?” 崔冉让她说得脸上挂不住,低下头去,耳尖微微发烫。 这样说来,倒确是他得寸进尺了。他自己心里也有些惊,不知不觉间,他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开口,而几乎忘了,这是在从阎王手上求恩典。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低头认一声错过去,下巴却忽地被她指尖挑起。 他被迫对上她那一双眸子,里面盛着一星灯火,和浓重的戏谑意味。 “不过是和本王同睡了一张床,连衣裳都没脱,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他脸上烫得不行,略略偏开几分,却既不敢躲,更不敢出声求她停下。他垂着眼,睫毛被灯火投下一片影子,像鸟的翎羽一般,根根分明。 就听她又道:“本王向来不大吃枕头风这一套,但是,本王更不给没有睡过的男人赐恩典。所以……” 她指尖缓缓游走过他的唇边,指腹上的薄茧粗糙,摩挲得他一阵颤栗。 “所以下回再想求人办事,得先拿出些诚意来。” 崔冉只觉得,随着她的抚摸,眼底一阵阵酸涩,止不住地泛上来,他不得不低垂着眼,借着灯火的暗影,勉强将泪光隐下去。 哪怕他自己心里也知道,并没有什么可哭的,却也无济于事。 他忍不住地又想起,沈尚书托人递来的那张字条,上面所写的“伺机接近,博其欢心”。 他这副身子,在赫连姝的眼里,是无甚要紧的玩物,是为了求几分恩典,可以献出去与她做交换的工具。 在他的故国人眼中,又是用以接近北凉皇女,打探消息,暗中布局,以期将来复国的武器。 至于他自己究竟怎样想,好像从来都不重要。 他一时出了神,没忍住,便吸了一声鼻子,不过轻轻的一下,就立时想起了这是在谁面前,赶紧噤了声。 赫连姝的手指在他唇边停了停,忽地就落了下去。 他眼看着她冷下了脸色,站起身来,心底不由得一慌,动了动唇,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只淡淡道:“本王出去透口气。” 崔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外面的夜色里,亦不知道她究竟真是出去散心,还是他的沉默与不解风情,终究仍是惹恼了她。 她这一走,便再没回来。 他初时确是心里惴惴的,但抵不过又冷又乏,且病尚没有好全,在那一点豆大的油灯的光线里,不知什么时候,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旁的听不清,只是赫连姝冷着嗓音训人的动静,隔着老远也能认出来。 他费力地睁开眼,只见外面天光尚未大亮。 就听赫连姝在外面道:“你撇得倒是干净。本王这会儿懒得理你,等里面的人醒了,你自己再报一遍,本王再想想怎么处置你。” 对面的人听着仿佛是县令,低声下气的,似是在赔罪,又像是解释,却也听不清个究竟。 他不忍她再受赫连姝训斥,便撑起身子出门去,正见她二人站在院子里,旁边竟还有一个鹦哥儿。 见了他,鹦哥儿先扬声喊起来:“可算是见着人了。” 说着,快跑两步就到了他身边,急着道:“昨夜不见公子回来,后半夜又起了好大的火,可吓坏人了,四处找不见你,直到听说你与殿下在一块儿,才松了一口气。” 说着,还向他身后的门里努努嘴,“只是殿下说你睡熟了,不让扰你,只能在外面等着。” 他连珠炮似的,嗓音又清又亮,崔冉听着就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没留神,睡过去了。”他道,“如今醒了,有什么事便同我说吧。” 嗓音里还带着刚醒的微微沙哑。 他满以为,这该是替县令解了围,却不料县令望着他,神情竟颇为犹豫,像是难以启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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