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在这押解北上的队伍里,每日都有男子让官兵给欺侮的,凌虐致死的也不是没有过。用过了,便如破烂儿一般被抛开,连一声响都落不得。 相比之下,赫连姝终究不曾强要他,且几番救他,替他治病,若说百般扭捏,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仿佛极不识抬举的模样。 只是……只是想到要将自己像货物一般,献到别人面前,心里到底是紧拧着踏不出去。 眼前人盯着他脸色,良久,不屑地嗤笑出来。 “你瞧瞧,聪明和胆量,你占哪一个?要不是遇上本王,早死了八百回了。” 他一怔,也不知怎么就挨了她这样一句训,就见她站直身子,抻了抻筋骨,换上了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 “行了,”她道,“还请罪呢。要没有本王好心,你让我连着骨头吞了,都不知道自己替人背了一口黑锅。” 他越发的听不明白,只愕然瞧着她。 “那火是有人放的,不关你烧纸什么事。” “什么?”他满面震惊,几乎站起身来,“你如何知道的?” 赫连姝就摇头不已,像是对他的头脑很不抱指望。 “就你烧的那几张纸,还没能耐引起这样大的火来。”她道,“你之前在路上,生火做过饭没有?” 崔冉小心摇了摇头,“没有,我们是不许做热饭的,只瞧那些兵做过。” 对面哑然片刻,一摆手,不欲与他争这个。 “炉膛里烧柴,还得是小心引燃,要是柴的质地差,或是湿了,轻易还烧不着。”她冷笑着,“如今是什么季节,前几日刚下过雪,正是化雪最潮湿的天气,凭你那点纸灰子,就算有一张半张的飞出来,落在地上也熄了。你有什么本事,还能把一片院子点起来?” “我……” “本王叫你陪着去吃酒,是什么时辰?你那小侍人出来找你,又是什么时辰?你自己算明白了,再来和我说。” 他听她这样一讲,不必算,心里也陡然清明了。 他那一铜盆子的黄纸,绝不可能烧上多久的。便是真要失火,早在鹦哥儿出来寻他之前,就该察觉了,等不到酿成大祸。 只是他与鹦哥儿都慌张不已,这样简单的道理,竟都没能想明白。 赫连姝见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便更摇头发笑。 “这会儿回神了?” 他脸上羞愧,低声道:“是我不仔细了。” “这还没有完呢。你也听你那小侍人说了,他走之前,院门可是落了锁的。”眼前人冷冷挑眉,“但本王昨夜瞧着,救火的人一窝蜂拥进去,可没费工夫找什么钥匙。” 他一惊,立时就道:“那便是有手握钥匙的人,潜进去放了火,却不曾锁门?” 赫连姝瞧着他,就笑了一声,“怎么,你结仇了?” 他亦是满心吃惊,兼带着愕然。 若说他还是皇子,那或许还有人图谋不轨,可他如今不过是一介俘虏,前些日子病得起不来身,与这府衙里的人都不曾打过照面。 好端端的,谁会潜进他的住处,费这样大的周章要他的命呢? 就听眼前人讽他:“说你蠢吧,你还不信。这种火折子落地都不一定能烧起来的天气,好端端的,哪儿就能起这么大的火?” 她道:“昨儿个夜里,本王敲打那县令几句,你还要替她求情。怎么着,今天就让人把脏水盆子扣头上了吧?” 崔冉让她说得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自己一晃神的工夫,竟像个小儿一般稚嫩可笑。 他怔了片刻,才犹疑道:“你是说,放火的是县令?” 眼前人哧地一笑,懒散甩了甩胳膊。 “本王可没这么说,不过你要是脑袋还没坏透的话,也可以猜猜。到底是什么人,做了杀人放火的事,还非得把黑锅扣在你的头上。还有……” 她忽地凑近过来,唇角带笑,眸子却冷得像霜。 “她想杀的,到底是我们中的哪个呢?” 崔冉紧靠着椅背,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又涌上诸多不解,搅得前两日还烧得昏沉的头脑,忽地又有些疼起来。 他们不过是因意外,在这座蘩乡城歇脚几日罢了,要不是赫连姝看他病得厉害,格外容情,或许前些天便重新启程上路了。 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缘故要对他们动手呢? 这时,却听外面院子里忽地吵嚷起来,像是一群人拥进来,七嘴八舌地嚷:“抓着了,抓着了!”
第26章 26 . 雁过孤城(九) 北凉的三殿下,也会怕…… 他一惊, 紧随着赫连姝的脚步,站起身就往外走。 门前的院子里,几名副将挤挤挨挨的, 将一个人按在身前, 见得他们出来, 就扬声道:“可算是让我们捉住了, 竟是这犊子。” 那人双手被反扭到身后,身子佝偻着, 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被摁进地里去,只瞧见乱蓬蓬的花白发髻。崔冉瞧着身形,只觉得仿佛是有些眼熟。 就听赫连姝冷声道:“抬起头来。” 身后有副将干脆利落, 一脚踢在那人膝弯上,她登时就跌扑在地,双膝底下发出一声闷响, 崔冉听着都不由得惊了一惊, 疑心她的腿都要折了。 她的头被人硬掰起来,面向着他们。尽管披头散发, 形容狼狈, 他还是一下认了出来。 果然是县令。 只是她如今早已没了那副笑容可掬,小老太太的模样,蹭了一身一脸的脏污,偏一双眼睛炯炯发亮, 里头盛着精光,冲着他们咧嘴直笑。笑声沙哑尖利,令人胆寒。 其情其状,极似疯人。 有副将让她笑得不耐烦, 劈手便是两掌上去,她的笑声一顿,面皮顿时肿起来,嘴角裂着往外渗血,看起来颇有些怕人。 赫连姝抬了抬手,示意那人不必再动。 “来个能说明白话的。” 尔朱云便站出来,拱手道:“回殿下,放火的就是这县令。咱们起初只想不明白,这样化雪潮湿的天气里,好端端的怎能起这样大的火,听她道起火的由头,是隔壁院子里烧东西,便过去瞧了瞧。” 她觑一眼崔冉,声音沉下来,“结果发现,院子里四处都被泼了菜油。” “菜油?”赫连姝眉头紧拧,眸子暗得可怕。 “正是。末将等留心查了,两处院子里都被泼过,到处都是,尤以门窗上最多。因为火救得及时,没有烧尽,才让咱们发现了。厨房里的下人已经招认了,是前些天县令亲自让他们采买的,说是多囤些油好过冬。” 她道:“当日那些下人还见怪呢,道是就算近来府衙里人多,要吃饭吃菜,也用不了这样多的油,大桶大桶地往回搬。今日一查油桶,才发现空了大半。” 崔冉听她这样说,才觉得恍恍惚惚的,竟是都对上了。 难怪昨夜里,屋子尚未如何毁坏,门口却被烧得厉害,要不是赫连姝胆子既大,体格也好,硬是破了门带他出去,恐怕两个人都要葬身在火海里。 原来竟真的有人,存了心没想让他们出去。 那头尔朱云已经将县令一扯,指着她棉袍上的几处污迹,道:“殿下请看,这便是她搬油桶时,沾到身上的油污。” 那身袍子本就灰扑扑的,更是在火场的尘灰里滚过一道,邋遢得厉害,任谁一打眼瞧过去,也不会留心什么。让她这样一指,崔冉才瞧出几分端倪。 他这才回想起来,昨夜遇见县令的场面。那时她在墙根处的阴影里,让赫连姝喝了一句,他心里还颇有些怪赫连姝不容情,只道是她一把年纪,深夜里急匆匆赶来,也很是不易。 却没料想过,原来她是点起了火,躲在暗处小心瞧着,盼着他们一个也没有出来才好。 他只觉得身上忽地极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却见赫连姝一反常态,既不怒,也不动手,只垂眸看着那被按在地下的人。 “你就没有什么要狡辩的?” 那县令跪在地下,仰头看她,呵呵直笑,其声粗粝,仿佛寒鸦,“这不是都让你们瞧明白了吗,还有什么好多说的。我老婆子下地府前,就省几分口舌上的力气吧。” 她直迎着赫连姝,神色与昨夜酒桌上毕恭毕敬,谄媚讨好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只不曾想到,你们这些蛮子,平日里粗鄙惯了,倒还比我想的有本事些。” 她身后的副将闻言,面色一黑,扬声就道:“殿下面前,也不怕拔了你的舌头!” 说着,飞起一脚踏在她背上。 崔冉几乎听见那一身老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她的身子立刻就弯折下去,伏在地上,口中传出模糊的低吟声,半天都直不起身来。 赫连姝只昂起头,望着院中的枯树梢,轻轻扬起了唇角,“有意思。” 她踱开几步,并不去看地上缩作一团的人。 “昨夜你请我们吃酒,依着我们凉国的习惯,专拣烈酒来上,将本王和副将都灌醉得七七八八,为的就是夜里起火时,人都醉死过去,谁也发现不了。只你没料到,本王的酒量比你想的要好。” 她道:“要不是我昨夜不耐烦,拒了你那一碗醒酒汤,里头怕是还有迷药等着本王吧。” 县令跪在地上,不断地咳,像是方才那一脚颇伤了肺腑,但却仍费力笑着,笑声如破锣一般刺耳。 “可惜,可惜了,”她道,“让你逃脱过去,是我老婆子没用。” “的确没用。” 赫连姝返回身来,盯着她喘息呛咳的模样,神色淡漠,好像眼前不是险些置她于死地的人,而只是她脚下一只蝼蚁。 “要说你蠢吧,倒还算有些谋划,但要说你能耐,却偏偏在最简单的地方漏了破绽。” 她打量着对面那一身沾了油迹的棉袍,冷冷嘲讽:“就这点本事,也想杀本王?” 面前的县令好似愣了片刻,半晌,才低声笑起来,竟似有几分自嘲的模样。 “也是,毕竟我一介文官,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大出息,在这蘩乡小城一待,就是十二年光景,连一只鸡也不曾杀过,哪有什么杀人的能耐呢。” 她忍不住又咳几声,吐出的痰里已经见了血。 “比不得你们北凉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这话一出,身后几个副将立时横眉怒目,又要动手。尔朱云抢上前去,一把按住她肩头,迫使她矮下身去,做出一个俯首帖耳的模样。 “老实些!殿下跟前,要再胡言乱语,有你好看的时候!” 话音虽凶狠,崔冉却听明白了。 这老县令经不得打,要是再挨上几下,怕是连跪着回话的气儿也没了,尔朱云看似是教训她,实际却是暗中留了情了。 赫连姝缓缓走过去,拿脚轻踢了踢她下巴。 “敢这样跟本王说话,看着是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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