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县衙里的下人远远地经过,见了这一幕,都惊得脸色发白,不敢言语。 他们都是经了昨夜一场变故的,今日又瞧着县令让人擒去问话,如今大约还不知道县令已死,但也是慌得人心惶惶了。再一见着这位阎罗般的三殿下,将一个柔弱男子踢踢打打地一路过来,更是不知所为何故,望着崔冉的目光里同情与惊惧交加。 还没等近前,索性一回身忙忙地跑开了,只不愿惹了赫连姝的晦气。 崔冉就是这般,让她一下推进院门的。 门前有个小槛,他脚底下虚软,又经不住赫连姝力气大,一下绊进去,跌进院子里,双腿跪在石板地上,撞得生疼。 他一时站不起身,就听头顶上的声音怒气冲冲,“给本王起来。” 他跪在地下,以手撑着地,喘息了几声,声音极轻,“起不来了。”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随后有一只手,极粗暴地扯着他后心的衣裳,不顾将他勒得咽喉发紧,硬是将他提了起来。 他捂着颈间,咳了两声,呛得满面通红,望着眼前的人。 地上是潮的,也不知是前几日落的雪,正逢化的时候,积了一地的水汽,还是昨夜救火的时候,让人给抬水来泼的,总之此刻是一地的湿滑泥泞。 他不过跪了那一小会儿,膝下两片便被濡湿了,寒气正透过外袍,往里头渗,激得他全身都泛起冷来。 手上也脏了,他试图在不引人注意处,悄悄地蹭干净,结果反而越蹭越花,两手皆是尘泥。 赫连姝看着他这一番小动作,脸色冷漠,“别再和本王耍花招。” 他怔了怔,默默将手缩到了身后,“我没有。” 院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两相都不说话,便静得有些怕人,空气里还弥漫着昨夜的烟火气,即便是火熄了,一时也散不干净。 这是他住的院子,他没想到赫连姝把他带回这里来了。 “你,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他小声问。 说来也怪,前些时候借住的时候,也不过他与鹦哥儿两人相对,他只觉得舒适且安心,较之从前在路上忍饥受冻的时候,这一方简朴的小院子,简直仿佛琼楼玉宇一般。 然而此刻,或许是昨夜过了火,四处透着一股颓败气息,或许只是因为赫连姝周身的寒意,竟使他身处其中,而不由生惧。 眼前人看着他的神色,就冷笑一声。 “怕了?” 他没出声。 她抬头扫一眼被燎得发黑的檐角,声音淡淡的,“知道怕,才是聪明人。” 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仍是不说话。下巴却忽地被挑了起来,他冷不防对上她的双眼,就见里面倒映着自己苍白的脸色。 “你做什么?”他微微发着抖问。 眼前人陡然笑得有些玩味。 “你再怎么说,也是本王的男人。当着她们的面审问你,丢本王的脸,也丢你的体面。”她勾着唇角,指尖轻轻在他下巴上摩挲,“你们陈国的男人,不是最讲这些破烂体面吗。” 她指尖划过处一阵痒,惹得他极不自在,忍不住偏了偏头。下一刻,下巴却被骤然捏住了,其力道之大,让他忍不住疑心自己的骨头要碎在她手中。 “嗯……”他喉中溢出极轻的喘息,“轻些,我受不住了。” 声音低弱微哑,像是院中未散的潮气。 赫连姝的眸子里忽地跳动了一下,闪过某种令他心悸的光彩。 她注视着他,语调突兀地转了一转,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酷果断,反倒变得有点像墙角暗影里的青苔,湿滑晦涩,在不见光的地方蔓延。 “很好,就这样求本王。” 崔冉吃痛,也一时惊住了,怔怔望着她不敢言语。 就见她眼里的神色越发诡异,像是虎豹舔着唇舌,在端详自己鲜美的猎物,目光里兼具着残忍和满足。 “本王很喜欢。” 他在她的凝视之下竟慌了,忽地觉得她此刻的神色,比下颌传来的疼痛更令人惊慌失措。 他也全然不明白,她指的究竟是什么,自己此时狼狈模样,到底是哪里能让她说出这一句喜欢,只无力地抬手轻轻去推她的手,且不敢用力,以免更惹她怒气。 “你别,先,先放开我。” 眼前人微微眯了眯眼,还要说什么,却被院门口骤然一声轻呼打断。 “阿冉。” 赫连姝的眉头蓦地一沉,眼中平添戾气。崔冉在和她一同转头看去的同时,也便辨认出了那一道声音。 竟是崔宜站在院门外面,一身旧棉衣,手上还抱着一个提篮,脸色煞白。 身旁站的是鹦哥儿,神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眼见得赫连姝面色不善,到底是鹦哥儿机灵,跑进来行了个礼,忙着道:“殿下恕罪,这是公子的哥哥,说是得了允许,能自由出入县衙探望的。” 他抬起眼,小心觑着她脸色,“奴同他说,公子如今与殿下在一块儿,走不开,只带他回院子里将带来的东西放下,并不知道您在此处,还请殿下轻罚。” 赫连姝扫了一眼他二人,气得反笑,“本王知道。” 她冷眼瞧着远处的崔宜,“那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 崔冉好不容易被她放开,微微喘着气,与那边对望一眼,就从崔宜的脸上看到了极力掩藏的担忧。 他立时明白过来。他事先不知情,今日原只为来瞧他,怕是真的,但进了县衙的门,恐怕便将这一夜里发生的事听了个七七八八了。此刻还坚持要来,当是放不下心,来救他的。 他在赫连姝身边,不敢言语,只极轻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对面不要引火烧身。 崔宜抿了抿唇,却固执地走上前,福身作礼,“侍身参见殿下。” 大约是瞧他温驯,赫连姝也不与他疾言厉色,只冷冷哼了一声。 崔宜觑着她脸色,又瞧瞧一旁崔冉,软声道:“请殿下恕侍身多嘴,我这弟弟可是哪里不懂规矩,惹恼了殿下,让您动这样大的气?” 崔冉听得心里阵阵发紧,恨不能上前去掩了他的嘴,将他推出门去,无奈有赫连姝在,半分不敢擅动,只得按着心中惴惴,小心看她的神色。 这人闻言,倒也不怒,一张寒霜似的脸反倒还缓和了两分。 “你的弟弟身上,掉出一块儿玉佩。”她淡淡道,“本王没在他身上见过,就问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崔宜微微抬了抬眉,像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似的,脸上绽开笑来。 他原就生得好看,性子又好,一颦一笑皆从容有度,向来是令人如沐春风的。 “侍身还道是什么惹了殿下生气,原来是我的罪过。”他微笑道,“是一块儿挺好的玉,清水绿的,雕的是九尾凰,是不是?” 赫连姝冷冷瞧着他,“你倒也知道得清楚。” “自然是的,那原就是侍身给他的东西。”他话音不紧不慢的,“先前不是殿下开恩,许我进来瞧他么,那日里他还病得颇厉害,在床上只起不来身,我瞧着也怪吓人的。” 他道:“咱们陈国有一个说法,说是玉养人,但凡家中能够置办的,往往在孩子还小的时候,便往身上戴玉,取的便是一个辟邪挡灾,平平安安的意头。侍身那日里心慌,只盼着他好得快些,便将自个儿身上的玉佩摘下来给了他,未及向殿下禀明。” 他说着,盯一眼崔冉,神情似是无奈,“这实心眼儿的孩子,竟也不知道说,大抵是他心里也怕,说出来是旁人的,便不灵了。” 崔冉竟也不知道,他瞬息之间,竟能编出来这样多,听起来倒仿佛还煞有介事,只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将赫连姝给蒙骗了过去。 他提心吊胆,望着身边的人,就见她脸上微有笑意。 “哦,照这样说,原来是误会一场。”她一字字道,“他并不曾私通外人,与人合谋什么。” 崔宜笑得一派温顺,“都是侍身多事惹祸。阿冉胆子小,要说私通,通的也只能是我这个没用的哥哥罢了。” 他话音未落,赫连姝的脸色却陡然转冷。 “我看你还胡编乱造到什么时候!” 她说着,两步上前,竟径直飞起一脚。 崔冉慌得丢了魂,什么也顾不得了,追上前去抱住她腿,跪在地下,失声道:“求你,都是我一人之过,求你饶了我哥哥。” 被他抱住的人脚下微微一动,怒道:“滚开。” 他紧紧抱着不肯撒手,泪光朦胧间,却见眼前的崔宜虽面容失色,跌坐在地上,赫连姝踢的倒并不是他。 只是他身旁放的竹篮,翻倒在地,里面几个不怎样周正的果子,零零落落滚了一地,也不知道他身无分文,又是大冬天儿里,是从哪里寻来的。 赫连姝垂眸看着两人,话音冰冷,“本王不打男人。” 她盯着崔宜,“你这条舌头倒是挺灵活的。不过前几天,看在你这个好弟弟的份上,本王让尔朱云去关照你,为了给你置办东西,你身边有些什么,她都问了记了,你是不是编谎的时候给急忘了?” 眼前的人脸色就白了一白,坐倒在地上,无可辩驳。 “胆敢说谎欺瞒本王,按我的习惯,是该好好让你长一长记性。但眼下还有一个没审完的,本王没空和你费工夫。” 她扭头冲鹦哥儿道:“拖出去。要是再来和本王纠缠,你们两个的脑袋都不用要了。” 鹦哥儿吓得小脸惨白,神智倒还是清醒的,常年做粗活儿,力气也大。不顾崔宜哭求,立刻就半扶半架着他,消失在了院门外面。 赫连姝回过头来,俯视着崔冉。 他跪坐在地上,形容狼狈,心里反倒忽地一阵松快,脸上甚至浮起了一丝笑意。 不论如何,崔宜是让他连累的,他只悔那日里不该将玉佩拿出来给他看。如今赫连姝肯饶崔宜便好,至于他,横竖也不要紧。 紧接着,他就让人扯住了领口。 他被拖得身子半立起来,咽喉被勒得透不过来气,几息之间,脸上就涨红了。 他听着赫连姝冷笑道:“本王原来想着,你成天跟鸡仔儿似的,走个道都要喘三喘,倒也不一定有谋反的胆子。没想到,这么一块儿玉,两个陈国的皇子都见过,连个谎都扯不圆,还要忙着来糊弄本王。你说,这里面有没有鬼?” 她微微俯身,视线直直望进他眼底里去。 “你们兄弟两个,是不是觉得本王的脾气太好了?”
第28章 28 . 雁过孤城(十一) 捆起来教训。(二合…… 崔冉在她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苍白, 瘦削,散乱下来的长发垂在鬓边,像水草似的。在她的瞳仁里, 他看不见自己因窒息而涨红的双颊, 只看见了满身的狼狈。 他忽地就牵了牵唇角, 看着那张被映出的脸上浮起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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