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冉进了营帐, 忙忙地将门帘重新掩实,把热水放到赫连姝的案边。 从头到尾沉默,一句话也没有。 赫连姝抬眼看了看他,唇角微弯了一下, “规矩学得不错吗,小皇子也懂伺候人了。” 他低着头,站在一边, 不声响。 这些日子以来, 他与赫连姝之间,便是这般怪异的模样。她不杀他, 也不恼他, 甚至不叫他滚,哪怕他自请从大帐里出去,她亦不许。她只将他每日里束在身边,高兴时也能玩笑两句, 脾性上来了便不阴不阳地讥讽他。 他初时还有几分气性,说到急处,仍要同她争起来,红着眼睛向她道:“你为什么便不肯杀了我, 这样一日日的有什么意思?” 时日久了,也就给磨灭了。 他有时候会猜想,没准赫连姝喜欢的,便是逗弄戏耍他,就好像猛兽不急于吞吃自己的猎物,反倒喜欢看它被逼到角落,瑟瑟发抖,抖动着细软的皮毛哀怜求生一样。 于是他变得越发沉默,不与她争,更不昂着脖颈相抗。他只避过旁人的闲言碎语,一日接着一日地在她跟前活下去。 不论她如何招惹他,他也只摆出逆来顺受,少言寡语的模样,不为别的,单是为了让她索然无味也好。他不愿让她从自己身上找到了乐子。 只是他有时仍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像她豢养的什么猫狗,温驯而沉默。 “想什么呢?”近旁忽然传来人声。 他摇了摇头,“没有。” 就听赫连姝轻笑了一声,像是不屑,又像是拿他有些无奈,“一天天儿的跟本王装哑巴,前阵子不是脾气挺大的吗。” 他仍不语,听她又道:“换了旁人,早把你扔出去了。” 他低着头,眼里甚至还划过了一丝笑。 他知道,北凉人残暴无情,即便是对正房郎君,也不讲什么七出方能休夫的规矩,一旦不合心意,二话不说便是赶出门去。自然,若是夫家有势,不惧她,敢提刀上马问她讨公道的,才另当别论。 而待寻常小侍,甚至是他们这些被俘虏来的男子,便更是薄情寡恩了。 前些天里,他还听人偷着说,有几个男子搭上了军中的小头领,也曾在帐子里做过几夜夫妻,自以为不论如何,也是寻着了一方依靠。不料没过几日,就让连打带骂地赶了出来,命都快让人折腾去半条,反倒是比先前还不如了。 赫连姝大约是觉得,她身为一军之主,北凉的三皇女,肯容他至今,已经是极宽宥了。 话倒是不错,只是在他心里,没准她要真放了他出去,他反倒更自在一些。 他沉默的当口,她却站起身来,像是坐久了,在活动筋骨的模样。 “等会儿随本王去吃酒。” 他听见这句话,心里忍不住,仍是有些怕的。 先前在蘩乡城里,借住在县衙歇脚的时候,便是因为这一句去吃酒,引出了后面那样多的祸事来。 “我不去了。”他本能地就道。 顿了顿,怕是惹了她不悦,又低声补了一句:“你们军中吃酒,我去了也是碍眼。何况我在,你也没什么兴味。” 眼前人看了看他,没有作色,反倒低笑起来,“有没有兴致,是本王说了算。” 他愕然,就见她斜眼瞧着他,“有陈国的皇子伺候着,本王心情不错。” 他抿了抿唇,偏开目光不看她。 他从前只道她是个冷面的阎王,杀人如麻,毫不容情,近些日子来才算是明白了,不但如此,她且是个无赖,专以耍弄欺辱他为乐。 她对他做的混账事,他也受过了,不过一句半句的挑弄,没有什么忍不下来的。 他不出声,她便作势要往帐子外头走,“那算了,今夜邀我的是我二姐,可不是我没告诉你。” 他怔了怔,“那与我有什么干系?” 其实不必她说,他也是能猜到的。 这里是黑鹤城,凉国境内为数不多,尚称得上是繁华的城池,几乎等同于副都。他们两军早定下了,要在此地会合休整,再一同前往他们真正的都城白龙城,觐见他们的大可汗。 自打在蘩乡城耽误了脚程后,他们这些日子来加紧赶路,为的就是这个。 眼下既是到了,她们姐妹两个要聚首,也是常理。 那边的人却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看他,“给你玉佩的人,就在我二姐的队伍里。怎么,你不去见见?” 他闻言,心里便像是一根弦让人挑了起来,即便他着意隐忍,终究是不胜其烦。 “我都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疑我,一刀杀了我就是,何必三番五次地拿话激我。” 便是说这话时,他音调仍然是淡淡的,只垂着眼,不看她,仿佛多与她对上一眼都是白费工夫。 赫连姝瞧着他这副模样,却不以为忤,只眯着眼笑。 “这可就是拿好心当驴肝肺了。”她道,“你们陈国人,跟老公鸡似的,一窝接一窝地下蛋,光是我这支队伍里,什么皇室宗室,就拉拉杂杂的一大堆。我只是想,女人不是都在我二姐那里吗,估摸着也不少。” 她说着,走近两步,冲他扬了扬下巴,“哎,你有姐妹吧?” 他瞧她一眼,神色微动。 就听她笑着,慢条斯理道:“本王可是给你恩典。吃完了酒,你爱偷着打听什么,本王只当不知道。” 他望着她,心里只是不敢信。 前些日子为了玉佩一事,她忌讳得跟什么似的,时阴时晴,三天两头地拿话敲打他。她有这样好心,许他去打听亲人的消息? “你有什么条件?”他警惕地问。 对面就笑得更欢畅。 “有长进啊,瞧着是没那么蠢了。”她打量着他,“条件就是伺候本王喝酒,反正你上回也学过了,不难吧。” 他眉心就动了一动。 上回他分明就是什么都没有做成,也不合她心意,就让她赶到了后面默默吃菜,以免在跟前碍她的眼。 没料到,她为了耍弄他,竟还肯给自己再找一回不自在。 “就这样简单?” “是啊。”她闲闲道,“可不是本王瞧得起你,是咱们草原上喝酒,有男人伺候才算作是有脸面。二姐跟前,我可不想丢人,眼前就你一个还凑合。” 她瞧着他,轻哼了一声,“要不是嫌家里几个麻烦,没带出来,还用不上你呢。” 崔冉听着,却忽地怔了一怔。 “你……家中有小侍?” 赫连姝原是自顾自活络筋骨的,闻言,动作停了停,扭头看他,“怎么,不能有?” 他皱了皱眉,低下视线去,也觉得自己这一句问得突兀,且毫无什么必要。 “有几个也是你的事。”他轻声道。 仍是近些日子来同她说话的口气,极淡,仿佛尽可能地令人乏味。只是无论怎么说,这一句听来都好像有些惹人多心的意思。 他正想着,将话音再纠一纠,面前的人却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没抬头,也觉得出眼前一暗,她的身形靠近过来,胸前的绿松石项链明晃晃地落到他眼睛里。 “哟,吃醋了?”她声音里带着揶揄。 崔冉忽而像被针扎着了似的,猛地退了一步。 “你说笑了,”他道,“对着随时能要你命的人,你也能吃醋吗?” 对面像是颇感意外,瞧了他两眼。 “你对自己的位置,倒摆得挺清楚。”她点点头,“本王还有王夫呢。” “你……” 崔冉定定地望着她,忽地没了言语,就见她眼里的笑意越发加深,神色像是极得意。 “怎么,难受了?” 他愣了片刻,陡然别过头去,眸子垂得低低的,脸色仍是一如往常的白,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 “我只同情你的王夫罢了。”他低声道,“你这样的人,竟还有男子肯嫁你。这样说来,你们北凉的男子倒也颇为不易,还能受得住你这般心性。” 话不好听,面前的人却像是听了人夸一般,也不知在想什么,咧嘴笑得竟很高兴。 他让她笑得不自在,“不是说要去吃酒吗,天该黑了。” 赫连姝又盯了他几眼,大步一跨,到墙边取了他的斗篷,凌空抛给他。 “我们凉国的男人,是比你们强些。”她冷笑道,“有什么心思都放在脸上,看中了哪个女人,就敢自己骑马追过去,想要妻主喜欢,就大大方方地去邀宠,没有你们那么多矫情工夫。” 她说的话,其实并不如何,平日里更难听的多得是。但不知怎么的,崔冉只觉得心里发闷,听得极是不舒服。 他瞥了她一眼,终究不愿多费口舌,只穿好了斗篷,径直往外走。 经过赫连姝身旁时,却见她忽地伸手过来。 他极警醒,一下就停了步子,向后缩了缩,“你又做什么?” 这人扫他两眼,摇头出了一口长气,伸手忽地一抖落,就将他身后的兜帽翻上来,结结实实地罩在他头上。 “第一天到北地吗?”她满面嫌弃,声音粗重,“耳朵不要了?” 他让她训得落不下脸,抿了抿唇,却也想不出能有什么话同她说,终是快走几步,一掀门帘,就走进了凛冽的寒风里。 只听得身后有人“嘁”了一声,声音远远地让风刮过来:“瞧那个没出息的样子。”
第30章 30 . 关山沉月(二) 二皇女。…… 北凉二皇女, 名赫连姗。 酒席就是设在她的帐子里。 说是帐子,其实相当的开阔,若真要摆席面, 容纳百人总是绰绰有余的。这皆是因为眼下到了黑鹤城中的缘故。 北凉人尚武, 重军, 这样的大城里皆有现成的营房, 虽说也是搭帐而居,却比先前在路途上凑合的要强上许多, 里头一应物事皆完备,居住起来可以称得上是舒适。皇女的营帐,便更是如此。 崔冉进得帐子的时候,一旁竟上来一名小侍, 要接他解下来的斗篷。 他一时都怔住了。 从前做皇子时,自是衣来伸手,众星捧月, 只当做是寻常。如今不过短短数月, 竟已经恍如隔世。面对此景,也只觉得是不习惯了。 看他发愣, 一旁赫连姝就笑了一声, 扯过他的斗篷塞进那小侍手里。 “瞧见了吧,这才是别人的小侍伺候人的模样。”她道,“你看看你。” 他没作声,随着她进去, 过了一处屏风,就见有一人坐在案后面。见了他们,起身相迎,爽朗笑道:“可算是等着我妹妹了。” 她的年纪也轻, 身量比赫连姝稍矮一些,锐意不那样重,脸部线条颇有几分柔和,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甚至称得上和气。 他忽地就想起当初赫连姝那一句:“我二姐可是个真菩萨。” 心中就道,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倒也不总是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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