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冉从前在宫中,别说这样的活计了,就连厨房都不曾进过。若说宫中君侍还会偶尔亲自下厨,做些小菜点心一类,用以讨好他母皇,那像他这般嫡出的皇子,才叫做真正的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庖厨之所长成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只是如今,却也不得不照做。 他没有出声,只将衣袖卷起两分,恰恰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将匕首拾起来,细致缓慢地去处理那一盘肉食。 瞧着他的动作,便是此前从不曾做过的,相当生疏,只是模样丝毫不乱。烤肉在他手底下被切成薄片,偶有火候失当,烤得焦黑之处,都被他一一剔去。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便道:“三妹,他是宗室还是皇家?” 崔冉闻言,手轻轻一抖,刀刃险些落到了指尖上。 他感到赫连姝盯了他一眼,才懒懒地答:“果然二姐什么都能猜着。” 她支着身子,改了一个坐姿,道:“他是陈国皇帝的儿子。” 话音一落,那边两个小侍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哪怕他不曾抬头,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止不住地落过来,好似既惊异,且同情。 他手底下的刀并不停,只默默咬住了唇角。 赫连姗亦静了一静,脸上才重新挂起笑来。 “你这丫头,近些年胆子越发的大了。”她道,“不过也罢了,母亲向来偏心你,你不过提前收用了一个两个在身边,她老人家大抵也不会怎么样。” 崔冉听着她们像谈论一个物件那样说自己,也只能当作充耳未闻。 他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 他们这些被俘男子的去处,一早便已经知会过了,都是要押往白龙城,上了金殿觐见北凉的大可汗的,随后才会被遣往各处。或是被大可汗看上的,便纳入宫中,余下的就是论功行赏,分赐给此次南征中有功的贵族和将领。 他们的命运,和陈国宝库里那些被哄抢一空的珠玉珍宝,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各人的容貌家世,都会被明晃晃地计作赏赐时的筹码。 这也就是军中三令五申,不论那些北凉的兵怎样胡来,都不许染指皇室中人的缘故。 不过,面对赫连姝将他收在身边的举动,军中倒是出奇地默契,并没有人以为有什么不妥。 只因她的身份便与旁人不同,既是大可汗亲生的皇女,又是南征时功勋卓著的将领,换言之,瓜分他们这些陈国皇室的男子,原就是有她的份的,如今她只不过提前选了一个合意的,并不算是多大的逾越。 眼前的赫连姗,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赫连姝听着,却忽地笑出了声来。 “二姐,这你可就错怪我了。”她道,“我既不愿意惹母亲的眼,更烦我爹念叨我,这等事情,我向来都是懒得去做的。” “那你这……” 她面对那厢疑问的眼光,自己提起酒壶,替自己满上了,悠悠地喝了一杯,才勾起唇角,轻描淡写。 “我可没收用他。” 一时间,帐子里无人开口,只闻得外间将士们来往谈笑的动静,倒衬得他们这一方大帐格外安静了。 崔冉的脸上便止不住地热起来。 尽管他知道,她们谈及此事时,未必有什么旁的想头,不过像是在说一件东西,有没有启过封一样。但身为男子,让人当着面说他的身子,终究是臊得有些受不住。 一片沉默间,他只听对面缓声道:“竟是这样,这倒是我想得错了。那到了白龙城之后,你预备将他……?” “该怎样就怎样。”赫连姝信口便道,“到了母亲跟前,看他自己的造化。” 她脸色轻快,不假思索,仿佛说的便是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道理。 崔冉却一怔,手上的匕首忽地就没握住,“当啷”一下敲在铜盘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又顺着滚落到地毯上。 他耳根红得要滴血,慌忙去拾的时候,就被赫连姝止住了。 “瞧这个没用的样子。”她沉声道,“要见了血,还让人怎么吃饭。” 她说着,自己将匕首捡起来,擦拭干净,重新放回刀鞘里,脸色冷冷的,只瞧了一眼他辛苦切好的那些肉。 “本王瞧着也没胃口,你吃了吧。” 崔冉脸上既窘迫,喉头更堵得生疼。也不知怎么的,从前她更落他脸面的时候也多了去,他也并不觉得如何,偏偏此刻,竟有阵阵酸意涌向鼻端。他用尽力气强忍住了,只下唇咬得发白。 只听着对面的赫连姗慢慢开口,像是有些叹息的模样,“这等事情,本是随你心意,二姐也不该多嘴什么。” 她沉吟了片刻,“只是,到底有些可惜。” “怎么说?”赫连姝悠然自得地将手架在膝头上。 “不论你有没有收用过他,他在你帐子里跟了月余,总是人人都瞧得见的。你是皇女,你碰过的男人,有几个敢要?” 她看了看面色苍白的崔冉,温声道:“你不要他,他不一定活得下去。” 崔冉跪坐在后面,面对着那人弃若敝履赏他的一盘子肉,没有半分的胃口,只觉得这大帐,尚不如他先前路途中与众男子们挤过的破旧帐篷,像是没有顶似的,寒气能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灌得人浑身冰凉。 他听见赫连姝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瞥了他几眼,才扬了声道:“行,那我再想想。” 他也不大留意,后头的半席是怎样过去的,只知道酒足饭饱的时候,赫连姝说她二人尚有军务要商量,让他自己先行回去。 他猜想,这便是出来前她所说的,给他机会探听宫中亲人的消息,她只作不知道罢了。只是这会儿,他忽地觉得,仿佛也没有什么意思。 鹦哥儿在帐外候着他,替他拢斗篷的时候像是惊了一下,“公子你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说着还往大帐里觑一眼,压低声音问:“不会是殿下又欺负你了吧?” 他只摇了摇头,乏力道:“不是,大约是帐子里闷,透透气就好了。” 二人便一路慢慢地走回去。 黑鹤城的营房建得颇成规模,从此处望去,连绵一片,灯火罗布。由于住得比一路上舒适许多的缘故,北凉的兵们都高兴得很,神气都比在路上时要好上许多,三三两两地不是吃饭,便是侍弄马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 即便是见了他们两个男子,神色中也不见什么凶光,比之往日要和气许多,也可能是当着两名皇女跟前,更收敛一些,不好胡来。 只是崔冉保留着从前的习惯,抱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仍是拣着边缘的地方,避开人走。 不料正走着,却忽听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音调高扬着,在夜里听来格外的响亮。 “这不是北凉的王夫吗,怎的趁着夜色里,在外头闲逛。要是旁人没看清,给捉去了,可怎么好呢?”
第32章 32 . 关山沉月(四) 今后会去哪里。 他一愣神, 也认出了对面身份。 竟是从前宫中的几个君侍,挤在这营帐外围的偏僻处,灯火也照不大见, 个个蹲在地下, 也瞧不清究竟在做什么, 身形大半隐在夜色里。 他忍不住就问:“你们如何在这里?” 虽如今两军会合, 都住进了城中的营房,但彼此之间, 仍是划地而居,以便军中管理。尤其是他们这些被俘的人,更是被下了严令,不许越界, 违者必有重罚。 只因北凉人也是明白的,他们这两支队伍里,押送的尽是陈国的贵族, 只是男女隔开, 分别赶路罢了。这些人里,原就有许多是一家老小, 亲眷、夫妻, 数不胜数。如今都聚到了一处,各自都怀着寻亲的念头,若是再不强令分开,便要乱了体统。 前几日里, 已有不少难捱思念,壮着胆子与亲人相会的,让那些兵给捉住了,打得好生凄惨。 而眼下这地界, 是在赫连姗的营房外围。 要是让巡逻的兵给瞧见,也是落不了好的。 不料,他这般问,对面却是会错了意。姜才人向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方才刚讽了他一句,此刻越发的要奚落他。 “也是,咱们这些人在这里,都是偷偷摸摸的,将心揣在嗓子眼儿呢。哪能比得上你,有北凉人的皇女在后头护着,那自然是横着走也无妨的。” 崔冉不愿与他辩,身旁的鹦哥儿却是听不下去了,“我们公子是跟着殿下来吃酒的,自然是大大方方地来去,怎么了?” 对面瞥他一眼,就更是冷笑,“如今身边都有人伺候了,果真和咱们不是一样的人了。” 鹦哥儿从前是在县衙做一份杂役,冲着赫连姝开的工钱,才跟着上路。他不是宫中或大户人家里懂规矩的奴侍,半分也不怵,昂着脖子便要争起来。 崔冉怕他没有轻重,和对面两相一激,不但要生出许多的难听话,若是将巡逻的兵引来了,还要平白生事。 便对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同他们稍说几句话,一会儿就来。” 鹦哥儿的模样就很是不放心。 “公子你可别再逞能耐了。”他小声道,“上回那事,还是你哥哥给了我主意,要我飞跑出去求救,求了好久才有人肯出头,好险殿下没有再追究。” 他满脸紧张,“要是再出了事,殿下要拿我脑袋的。” 崔冉让他说得脸色微红,幸而在夜色里也看不分明。他望了望面前几名神色各异的人,只轻声道:“无妨,我会小心。” 鹦哥儿这才撇撇嘴走了,留他一个面对这些故人。 姜才人打量了他一番,方才挑高的眉梢倒是放下来些,冲着鹦哥儿的背影努了努嘴,“挺有出息的么,赫连姝待你不错?” 虽然话里话外不大是味儿,神色却也难掩得意。 “你瞧吧,我上回就同你说,脸面没有眼前的好处值钱,一咬牙将她伺候好了,好处短不了你的。”他道,“你如今是病也好了,人也光鲜了。怎么着,是不是得谢谢我?” 崔冉还没有说话,后头的柳君就冒了一句出来:“还有脸说呢,没得害臊。” “碍着你了?” “你上回换来的一盆子破炭,险些将人命都要去了,这便是你说的好处。”那厢闷着声嘀咕,“自个儿没皮没脸,还要将咱们皇家的哥儿也给教坏了。” 哪怕这话头冲的不是他,崔冉仍是觉得面上滚烫,无地自容,仿佛将脸摆在外头让人扇一般。 姜才人闻言,有心不服,却也的确是理亏,只气咻咻地抱起东西,掉头便走。 口中还要道:“你这把年纪了,有没有人瞧得上还是两说呢,你便光顾着自个儿清高去吧。过几日也不知能分到哪里,你哭我也是听不见的。” 二人又絮絮争了几句,终究是不敢真闹起来,不过片刻,也就被夜风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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