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将他说得,仿佛什么不让巾帼的奇男子一般。 他不由得在心里道,这便是真的高看他了。实情是,他不明不白地进了赫连姝的大帐,既受过她几分恩惠,也被她捆起来处置过。他既没有守住名节,又不曾真的舍身饲虎,收到了沈尚书的嘱托,也只摇摆不定,并没有当真鼓起勇气去做什么。 连他自己都觉得,赫连姝肯留他在身边至今,直到今夜吃酒的时候,才说要将他送上金殿,任凭大可汗分赏的话,已经是对他相当容忍了。 他只是一个懦弱无用的人,任谁来看,都是笑话。 他并不想向陈茵解释这样多,只低声道:“玉佩已经没了,赫连姝摔的。” 对面立时就屏了息,眉目转沉。 “事情已经败露了?” “她疑心了,并没有抓到切实的证据。”他道,“也不知有没有蒙混过去。” 面前的人又沉默了片刻,才徐徐舒了一口气。 “无妨,她既然还肯留你在身边,想必便是没有大碍。”她道,“你往后侍候她的时候,还要多加小心。” 话音宽和,仿佛安慰。崔冉听在耳中,却忽地说不上来的别扭。 “还有别的话吗?”他轻声问。 对面像是微微一愣,端详着他的神色,“你可是心里不痛快?” 他低着头,扯着斗篷的边,将自己遮得更紧实一些,没有言语。 那厢的语调便又放缓了几分,“我私下里也同沈尚书说过,要咱们陈国金枝玉叶的皇子,委身去服侍北凉的蛮子,实在是过于委屈了。何况你年纪又轻,还是未曾出阁的。只是……” 她又叹一声,“为家国计,皆是无可奈何。” 崔冉让她说得,眼眶止不住地发涩,泪水已蓄在里面,几乎眨一眨眼便要落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你们……也不要在我身上放太多的指望,我没有多大的本事,也斗不过赫连姝。何况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会被送去哪里,还有两说呢。” 他一低头,便要往外走,“我先走了,你快些回去吧。” 刚踏出几步,却听身后的人忽地开口,语声与先前稍有不同。 “殿下,你可是怨我?” 他站在冷风里,发丝都让风扬得纷飞,不断扑在脸上,忽地只觉得这话问得很是没有来由。 他们二人之间,原就称不上有什么交集,一纸婚约也是他父后做主订下的。北凉人破城,不是她能左右,他沦落至此,也并非是因为她不肯娶他。乱世之中,各人难以自保而已,既然从不曾相熟,又哪里有什么可怨的。 若说他心里不痛快,是有一些,那便是她以他从前的驸马的身份,来问他这些话。但总归也不是她想来,那就也没有什么说头了。 归根到底,都是身不由己。 他没有回身,只背对着她,淡淡道:“没有,你不要多心。” 说罢了,便要走。身后人却忽地紧追几步,一下牵住了他的衣袖。 “你做什么?”他惊得回了头,忍不住喊出来。 便是如此,也不敢高声,唯恐将那些兵引来,只急得眼睛圆睁,心跳得极乱。 陈茵的眸子暗了暗,倒并没有更无礼的举动,只攀着他的衣袖不放,神情在夜色里有些看不分明。 “撇开沈尚书的嘱托,我还有一句私心里的话想问。” 崔冉慌得六神无主,眼角不断地向帐子另一边瞟,极害怕让人撞见这番情形,但心里又明白,此刻更不敢与她拉扯,以免纠缠得不可收拾。 只得缓声道:“你问便是了。” 对面脸色紧绷,似是极隐忍,“若有一日,我陈国得以光复,我尚未身死,殿下可还……可还愿意让那纸婚约作数?” 他狠狠一怔,只觉得心口忽地空了一下,滋味极是怪异。 在眼前人一错不错的注视下,他讷讷的,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从前在宫里做少年时,他曾央着侍人,偷偷听那些宫外流传的话本子,最喜欢听的,便是这些矢志不渝,有情人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了去的桥段。哪怕被父后撞见过两回,罚了他,也不能打消他的向往。 哪个男子不希望有此良人,不论经过多少风浪波折,仍能相伴在侧呢? 只是如今当真听见了,才觉得浑身上下皆不自在,大抵也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吧。 他既不敢多说什么,唯恐惹她再有什么举动,也是无话可答,最终只低低笑了一声,“如今说这话也太早了,万一是我死了呢。” 对面只神色郑重,摇了摇头。 “所以,你一定要小心行事,珍重自身。”她道,“我听闻南边的义军势头颇好,且在留心打听皇太女的下落。复国一事,并非无望。” 崔冉望了望她,仍怔怔的,只觉得眼眶酸涩,心绪如麻。 “知道了,”他轻声道,“先放开我,我不可再耽搁了。” 陈茵倒果真没有再和他纠缠,依言放开了他的衣袖,道:“你先走吧。” 他点了点头,也无话可以与她作别,只小心瞧着四周无人,一低头,快步便走了开去,半分不愿停留。 只听得身后依稀有人,极小声道了一句:“好自珍重。” 不过耽搁了这片刻的工夫,夜色又似是更浓了几分。 他瞧着四下里行走的士兵不那样多了,也顾不上再拣着边沿处绕行,一心只想早些赶回去。好像只有回到密不透风的帐子里,让鹦哥儿给倒一杯热茶,才能将片刻前遇见的人,听过的话,都抛到脑后。 然而,越是躲事,才偏偏越要来事。 他正闷头走着,忽听得不远处就乱起来,有当兵的在喊:“好你个不要脸皮的,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搅这些破烂事。” 说着,就从一处柴堆后面,扯出两个人来,掼在地上。 仿佛是一男一女,衣衫都是齐整的,只是被摔打得形容狼狈,也看不清面目,只彼此搀扶相护着。 崔冉只看了一眼,大抵也就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不顾脸面苟合的,恐怕还是被分隔在两支队伍里的夫妻,好不容易寻见了对方,壮着胆子一叙别愁,没想到运气就这样不好,让北凉人给捉住了。 这等事情,这几日里也没有少听说了,虽然可叹,他终归是帮不上任何的忙。 他只转了身子,想要改一条路走,无谓去撞上这样的场面。不料这一瞥之间,脚下却忽地停住了,半步也挪动不了。 让人推在地上的那名男子,是崔宜。 崔宜被打得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犹自要去护他身旁的女子,口中哀求:“各位将军,行行好,莫要再打了。” 面前士兵就冷笑一声,“小嘴倒是挺甜的,难怪能勾得了野女人。” 一旁的女子被打得厉害,额上都青肿了,吃力地爬起身道:“不是野女人,我是他正经的妻主。你们打我便是了,不要辱他。” 对面却丝毫不手软,劈头盖脸便是几脚。 “妻主?你男人现下是要送进白龙城去,由大可汗说了算的。国都亡了,没脸面的东西,还什么狗屁妻主呢。” 崔宜急着要拉,又拉不住,一时之间,只闻哭叫声连绵。 崔冉远远看着,忽然之间,就明白过来了。 这正挨打的女子,想来便是崔宜的驸马,他的嫂嫂了,只是崔宜出嫁之后,即便回宫省亲,驸马也入不得内宫,是以他并不认得。 他早先是说过,他与驸马被分别押解在两支队伍中,只有他二人的儿子,在城破之际托了友人带走,得以幸免于难。 怪道方才见众男子洗衣,唯独他不在,还让柳君好一番猜忌排揎。原来他是偷摸着,来夫妻相见了。 他也真是个胆子大的,前些天那么多人出了事情,让北凉人打得动弹不得,以儆效尤,他竟还敢铤而走险。 崔冉心里急得无法,又不能眼看着亲哥哥遭此一难。 北凉的兵动起手来,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的,他尝过这个滋味。 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牙关一咬,快步走上前去,“且慢。” 那些士兵正打得欢畅,陡然见了他一个男子上前,倒是纷纷愣住了,脸上颇见意外之色,“怎么,还有一个多事送上门来的?” 他那嫂嫂亦不认得他,只怔怔瞧着,唯有崔宜慌得脸色发白。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急道,“快走,与你没有干系。” 崔冉的手藏在衣袖里发抖,眉目却冷静,声音四平八稳,“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这两人可否交与我带走?” 他的模样过于笃定,一时倒是将对面都给慑住了。 几个兵你看我,我看你,皆弄不明白他是多大的来头。终是其中一个老成些的站出来,打量着他。 “我瞧你,是陈国人吧?”她皱眉道,“不知道你和咱们三殿下,是怎么一个关系?” 这话问得,浅显直白,半分也躲不过。 当着崔宜和他妻主的面,崔冉的脸顿时就有些红了。尽管在他们那边队伍里,知道他与赫连姝联系的人不少,平日里各样的话也没有少听,但当真要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仍是羞耻得厉害。 他抿得唇角发白,才道:“我是她的侍人,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去问。” 眼前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道:“仿佛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听说,三殿下收了个陈国的皇子在身边来着。” 几人便是一阵交头接耳,眼光直往他身上瞟。 那般不加遮掩的窥视,烫得他耳根都热起来,偏偏为了救崔宜,半分也不能露怯,无法如往常一般低头避过,只能硬生生地受了。 那边像是议论完了,仍由先前说话的那个兵,昂头对他道:“就算你是三殿下的人,军中处置事情,也不是你能插手的。快走,不要碍事。” 常年在军中的人,哪怕不疾言厉色,身上也自带一股煞气。 崔宜跪坐在地上,闻言立刻就喊:“谁要你来滥好心,管我的闲事。” 长眉倒竖,模样凶横,与平日里的温柔大异。 崔冉知道,他这是极力想喝退他,不愿他以身犯险,心底不由得更酸。 这一路,若不是五哥,他未必能活得下来,如果他此时生惧,转身走了,也不知再见面时对面是什么模样,甚至连能否再见也不一定了。 “军中近来私会之风日盛,屡禁不止,三皇女昨日还同我说,若是有再犯的,她要亲自惩戒,给众人一个震慑。”他高扬着下巴,扫了一眼地上的人,“这男子是我们那边的,还请你们看在三皇女的面子上,替我行一个方便,让我将他们一同带回去听候发落。” 尽管心底里慌得厉害,他从前倒还是见过大场面的。 一旦克服着恐惧,摆出从前做皇子时的气度来,倒还颇能压得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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