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微微一愣,“哟”的一声,脸上立刻就露了几分为难。 “多谢您想着奴婢这里。”她咧嘴道,“只是咱们马厩里头,肮脏不说,活计也重,那大马比人还高,一个男子进来,怕是也干不上什么活儿。” 她看着崔冉,“瞧他这瘦瘦弱弱的身板,要是有些什么不好了,反而恼人得很。” 那尔慕就冷冷瞥她一眼,“你是瞧见个男人,就心疼了?” “哎哟,您可是和奴婢开玩笑了,奴婢哪能有这个胆子。” 对面被吓唬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一张脸比黄连还苦,额上眼角都堆叠着皱纹,偏偏还要勉强赔笑,就显得很是滑稽。 “您平日里待小的们好,咱们哪里敢忘。”她道,“只是殿下知道了,万一怪罪下来,不是奴婢这等低贱的人能够担待的。还请您可怜,让奴婢在殿下跟前囫囵保住脑袋。” 那尔慕却是丝毫不听她恳求的。 “这话也是奇了,说得好像是我在仗势欺人似的。照你这样说,殿下知道了,是不是还要拿我问罪?” 他在对方一连串的告罪中,将掩着口鼻的手放下来,在半空扇了一扇,极是趾高气昂的模样。 “殿下爱马,向来都拿马当宝贝。能侍候殿下的马,是一件有福气的活儿,也不是胡乱什么人都能插手的。你们可记清楚了,不要胡说八道的,错了规矩。” “是,是。”那妇人低头哈腰的,“是奴婢糊涂了。” 她望一眼崔冉,目光显然是无奈,却也不能不依,只能道:“那你便跟着我来吧。正好,马吃的草料已经抱过来了,你动手添进去就完事了。” 崔冉点了点头,正要跟着走,不料又惹了那尔慕不痛快。 “等等,”他扬声道,“既然是干活,就得有个诚心的样子。不过顺手添一把草料罢了,和喂猫逗鸟似的,让别人瞧见了,没的以为咱们王府里尽养闲人。” 他向马厩里头望了一眼,脚尖抬了抬,终究是不肯踏进去。 只轻飘飘道:“那你顺道把马也刷了吧。” 崔冉闻言,不由得身子一僵。 一旁那妇人更是连连道:“您说笑了,这刷马的活计,头一回上手的人做不来。您放心,等一会儿马吃完了草,奴婢动手,保管给它梳得妥妥当当的,让殿下满意。” 那尔慕却丝毫不理,“谁还没有头一回呢,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着,还要向那妇人道:“你来,我有事交代你。” 不过多时,马厩里就只剩下崔冉一个人了。 他望了望低矮昏暗的马厩,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 那尔慕看起来骄横泼辣的一个人,什么心机也掩不住,都挂在脸上,倒难为他在这里心思细,还特意将管事的妇人支走,以防有人帮了他,让他落了轻松。 他不过是一个俘虏,让赫连姝捡回来的人,竟也能令人如此忌讳。 北地的天暗得早,冬日里,酉时初就黑透了,马厩里又阴暗,也不点灯火。若要做事,便要趁天色还亮的时候加快动作,不然越往后拖,越不方便。 他硬着头皮,向里面走去。 马厩里热烘烘的,尽是马呼出来的热气,挤在狭小的围栏之间,倒是比外面要暖和上不少。只是气味不好闻,既膻且臭。 他将衣领向上扯了扯,忍过胃里那一阵翻涌,走进去,一眼就瞧见了赫连姝平日里常骑的那匹马。 马也认得他,吭哧着鼻子,向他甩了甩头,不像是很欢迎他的模样。 他心里道,这大约还是记得初见之仇。 那时候,他畏赫连姝如虎,被她扯上马挂在前面,颜面扫地,也不敢与她争什么。自己摸索着下马时,还笨手笨脚地扯了马鬃,惹了这马好大的不乐意。它如今瞧见他,有些意见,也是很应当的。 他不由就有些懊悔,要是早知道有今日,他在途中一定同这马好好打交道。 自从被赫连姝带在了身边,这一路上,但凡是赶路的时候,他都是坐在运物件的车上,随着车走。只因一来,他不会骑马,二来,以赫连姝的脾气,绝不可能带他共骑,让军中的其他人瞧见了,也不好看。 再加上他见了高头大马,总有些发憷,从不敢往跟前凑。 所以,他和她的这匹宝贝坐骑,着实是没有什么交情。如今想来,十分唏嘘。 假如当日里忍着害怕,和它亲近几分,想来如今便好办许多。只可惜,眼前后悔,也是没有用的了。 干草在墙边,是事先预备着的。 他走过去,抱起一捆在怀里,立刻就被呛得咳了几声。枯黄的草尖干硬,很是扎人,有支棱出来的几根,拂在他颈间,惹得他浑身都难受。 他将草扔到食槽里,马打了个响鼻,抬头瞧瞧他。 “吃吧。”他小声道。 马的眼睛乌黑,又圆又亮,打量了他两眼,才低下脖子去,不紧不慢地开始进食。舌头一伸一卷,就将干草吞进嘴里,咀嚼的动静颇大。 他握着手里的毛刷,不由得有些紧张。 刷子是方才那妇人给他的。她只来得及粗略交代几句,便让那尔慕给喊走了,临走前一步三回头,极是不放心的模样。 崔冉自己也觉着,心里很是没底。 他往马跟前一站,小腿肚子就忍不住微微发抖,还刷马呢,说出去可不要笑坏人了。 无奈,那尔慕说了,他晚些是要来查看的,要是到那时活还没有做完,少不得又要惹他一阵冷嘲热讽,还不知能生出多少事端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那个,”他将毛刷握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我趁你吃草的工夫,给你梳一梳毛,应当没事吧?”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是疯了。 他竟有一天,好声好气地在这里同一匹马商量。要是让赫连姝瞧见了,必定要大肆取笑他。 马吃着草,翻起眼睛看了看他,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瞧不出究竟是乐不乐意。 他掂量了片刻,便权当自己是已经打过招呼了,举起刷子,就轻轻地放上马鬃。 赫连姝的这一匹马,保养得很好,虽然一路上行军艰苦,底下的人也不敢怠慢,喂得膘肥体壮,毛发油亮。 平日里得空闲的时候,她也会亲自动手侍弄,崔冉远远地瞧见过。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坐骑是很上心的。 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马也有些随她的脾性,性子高傲,对旁人颇有些不服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得,它不大待见自己,以至于见了它,就像见了另一个不通人言的赫连姝一样,很有些慌张。 “我会轻轻地来,你可不许凶我。”他小声道。 然而,刚顺着马鬃梳下去,就发现这比他想象的更难。 马鬃瞧着油亮顺滑,其实底下还是藏着打结的地方。他一梳之下,卡了一卡,也不知是马吃痛,还是只嫌他打扰了它吃草,顿时就很不乐意地甩起头来。 他一慌,忍不住倒退了两步,毛刷就脱了手,不上不下地挂在马脖子上。 “哎,你别乱动。”他急道。 说着就要重新靠上前去,将毛刷取回来。 可那马却显然不听他的话,头甩动得厉害,一时之间,让人难以近身。 他额上微微冒了汗,心说往日里瞧着赫连姝做这些,并没有那样难,怎么轮到自己头上,便一件都办不成了。另一面,却也不愿在这里束手无策,一会儿让那尔慕来了,又看他的笑话。 他咬了咬牙,横下心来,一下抢上前去,抱住马脖子,硬是将毛刷夺了回来。 刚要松一口气,马却极不耐烦了,忽地仰着头鸣了一声,马蹄踢踏,竟像要朝他身上蹬来。 崔冉没忍住,慌得连退几步,“啊”地一声惊叫出来,一下撞在旁边的围栏上,震得手臂生疼。 倒抽凉气的当口,却听外面有人问:“出什么事了?” 是个女子的声音,但并不像是先前管事的妇人。 他怔了怔,没来得及答,就见一人快步进来,见了他,远远喊道:“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方才整个人紧绷着时,倒不觉得什么。此刻让人一问,才觉得眼眶陡然一酸,仿佛百般委屈都往上涌。他用力抿了两下唇,才没有在陌生人跟前掉下泪来。 “我没事,”他低声道,“让你见笑了。” 对面是个中年女子,生得矮小,面貌倒像是老实忠厚的,且是个热心肠。说着话就走上前来,瞧了瞧这副情形。 “小郎君,你这是要刷马?” 崔冉脸上极惭愧,“正是,只是我笨手笨脚的,反闹了笑话。” “可别这么说自个儿。”女子笑眯眯的,“你这样清清秀秀的小郎君,怎么是干这等粗活的材料,可不是要让马吓坏了。” 说着,就拿过他手中毛刷,“你不要动了,我替你做了就是。” “这如何好意思?” 崔冉羞得不行,忙不迭地要拦她,又顾及着男女有别,并不好真的伸手拉扯对方,一时之间,就显得很是笨拙。 “你自有你的事要办,怎么好耽误你的工夫。” 对方却毫不在意,说话的当口,手上也没歇着,已经十分自然地刷起马来。 “我是替王府送木柴的,今日的份已经送进去卸下了,这不,正赶着车往外去呢。”她道,“没想到走到这儿,忽地听见你喊叫,我猜想着,多半是马发起脾气来,要踢人了。” 她的动作很是娴熟,既轻巧,又利落,崔冉也瞧不清里面的门道,只觉得这匹马在她手中,仿佛改了一个性子一般,很是顺从。 瞧着它缓缓眨眼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享受。 “阁下竟有这样的好本领。”他由衷地赞道。 女子听了,便笑得合不拢嘴。 “这般客气,我实在担当不起。”她和气道,“这是我的老本行了。我从前跟着我们家大人的时候,府里几匹马,全由我侍弄,这么些年,早就是熟能生巧了。” 崔冉听出了她话中的隐情,却也不好问,她既是从前在官员家里做事,怎么如今又到了沿街送柴的地步。 只客气道:“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不料,对方听他这样说,却失神了片刻,随后才慢慢叹了一口气。 “小郎君折煞我了。”她道,“你有所不知,我原是陈国人,是国破之后,伺候着我家大人,一同被押解到白龙城的。如今只能做些微末活计,赖以谋生。其中辛酸,实在不足道。” 崔冉闻言,立时怔在当场。 女子见他这般,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让你见怪了。我们这些人,本该是低着头做人的,不该来惹人的眼。” 不说则罢,一说这话,他的眼眶顿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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