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别的,单是北地苦寒,就已经很让人够受的了。崔冉瞧着他一张小脸冻得煞白,只有耳朵尖红彤彤的,显然是不适应的。 鹦哥儿听他这样问,却只咧嘴笑了笑。 “殿下开的工钱多。” 崔冉就忍不住望了他一眼,“你要这样多的钱做什么,难道县衙的月钱不够花销?” 他记得,鹦哥儿家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下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仿佛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身边的人这才像认真了似的,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凑在嘴边哈了一口气。 “也不是,可能心里头还是想出来见见世面吧。”他道,“反正我娘我爹都已经不在了,没什么值得记挂的。就我一个人,走到哪里不是一样。” “世面?” “蘩乡城那么小,绕上一圈也用不了半天,东家长西家短的,闭着眼睛都知道,也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女子。我要是留在那里嫁了,横竖不过是嫁给赶车的,或是种田的,那可就一辈子也踏不出来了。” 他道:“嫁到别人家里伺候公婆,生儿育女,熬成一个黄脸公,有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大约是想起崔冉如今的处境,虽然没有正经的三媒六聘,洞房花烛,只是无名无分地跟在赫连姝身边,但到底也算是嫁了人了。可能是自觉说错了话,怕他吃心,飞快地舔了舔嘴唇,不声响了。 崔冉倒不在意这个,反而觉得他一张小嘴飞快,说着这些平日无人来问,也不会提的话,倒是颇有些新奇。 “你竟有这样的志向。”他缓缓道,“你很不想嫁人?” 鹦哥儿好像当真考虑了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 “公子,咱们不一样。”他道,“我要是照实说了,你可不要不高兴,更不能告诉殿下的。” 崔冉微笑着合了合眼,示意他随意说也无妨。 便听他认认真真道:“你从前是皇子,什么样的大世面,什么样的好女子没有见过。哪怕现在不是了,也有殿下护着你,待你好。我认得清自己,注定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可是我也不想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给嫁了,我想到王都瞧一瞧。要是能嫁给我看得上的女子,那是最好,要是不能,也不会没有我能活下去的地方。” 他仰头望着天,眼睛亮晶晶的,写着执拗,“我爹死之前告诉过我,人只有一辈子,得为自个儿活。” 崔冉瞧着他的神色,恍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了他的父后,临死之前,只向他说了一个“跑”字。大抵,父后那时只盼望他能活下去,至于活得好不好,就压根不敢奢求了。 那以他如今的模样,能称得上是好好在活着了吗? 鹦哥儿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少年,却有为自己搏一搏,争一条路的心气儿,而他曾经贵为金枝玉叶,眼下却安心地缩在赫连姝的羽翼下,仰她的鼻息,受她的庇护。 这样想来,仿佛很是无地自容。 只是羞愧之间,他对鹦哥儿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却也很难无动于衷。 “赫连姝她……你当真觉得她很好吗?” 他这样迟疑着问,就见鹦哥儿眉头一挑,极是讶异的模样。 “公子你还嫌不够呀?”他拔高声音道,“要是殿下她待谁,能有待你的十分之一好,那人怕是做着梦都能笑醒过来。” 崔冉让他嚷得,脸上不由自主地热了一热,好像自己当真很不识好歹一般。 “我,我也没有这样想。”他低声道。 鹦哥儿瞧了瞧他,忽地少年老成似的,轻叹了一口气。 “我懂,你和殿下之间,是有深仇大恨在的,她有时候也的确是脾气大些。”他道,“但是,既然已经到王府里了,公子你听我一句劝,咱们得多往好处看。” 崔冉无声地笑了一笑。 这可不是他没出息吗,早已经明白了的事,还要一时唏嘘,倒闹得这比他小几岁的人还得来安慰他。 “放心,我心里有分寸。”他轻声道,“既然说了要依顺于她,在王府里平安地活下去,我就不会那样想不开,必不会食言。” 身边的人这才像是有些高兴了,将手往袖子里又拢了拢。 “这样就好,我还等着公子在王府里站稳了脚跟,带着我一块儿在殿下跟前得脸呢。” 他说得笑眯眯的,半真半假,崔冉听在耳中,也只觉得很有意思。 当初赫连姝替他做主,留在身边的这个小侍,当真是个妙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白龙城里,聊以作伴,也算是有些乐趣。 鹦哥儿走在他身边,冷得抱着双臂,一路走,还一路拿脚尖跺地,好像这样便能暖和些似的。 横竖四下里安静,也没人瞧见。 “公子,前面拐过弯儿有个小阁子,我前两天见过,咱们进去歇歇脚吧。”他道,“随后就折回去吧,不再往远里走了。” 崔冉应了一声,算作认同他的安排。 今日赫连姝不在王府里。 这几天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她三天两头地往皇宫里跑,有时回来后,会到他的房里坐一小会儿,说几句话,有时便不来。 她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开口问,只是从鹦哥儿一日日闲不住的小话里,还是始终能听说她的行踪。 回到了白龙城,她倒反而比行军途中更忙了。 不论如何,她不在,他独自在王府里散步,便不宜走得太远,以免初来乍到的,错了什么规矩,徒增是非。 他抱定了这样的念头,转过弯去,鹦哥儿所说的阁子就在眼前了。 说是阁子,学的大约是南方的式样,原是花园的连廊底下,供人看景歇脚的。但在这寒冬腊月,放眼一片枯枝的地方,就难免显得有些不相称。 窗户倒是入乡随俗,糊了厚厚的一层棉纸,将风挡得严严实实,里外一点也瞧不见。 二人走到阁子前面,鹦哥儿便很自然地去推门,不料刚一抬手,门“哐啷”一声,竟从里面开了。 门后面现出一个人来,见了他们,也像是出乎意料。 崔冉吃了一惊,没曾想过,这一路上过来都没遇见什么人,偏偏是这会儿凑了巧,都在这小小一方阁子里撞上了。 他不由得就有些窘迫,觉得自己唐突给人添了麻烦似的,后退了两步,忙着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对面有那么一小会儿没说话。 他低着头,也能感到对方的目光雪亮,落在他的身上,直白地审视着他,半晌,才冷冷开口:“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顿时就更窘了。 他也吃不准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若是说得多了,一是自己脸面上挂不住,二来也不合适。毕竟不论是被虏获的陈国皇子,还是赫连姝身边没有名分的男子,哪个也不光彩。 于是只含混道:“我是几日前刚来的,还未及拜会阁下。不知您是……?” 那人凉飕飕地扫他两眼,唇边就浮起冷笑。 “你就是那个陈国的男人吧,也就你们一天天的扭捏,连说个话都不痛快。”他道,“我叫那尔慕。” 崔冉便忍不住一怔。 他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赫连姝的另一个小侍,在她身边的年头最久。鹦哥儿平日里喜欢与人闲话,常打听回来一些小道消息,这里面的渊源,他倒还是知道的。 赫连姝是可汗的小阏氏所生,而那尔慕的父亲,就是在小阏氏身边伺候了多年的侍人,很得信赖。他在年纪还不大的时候,便由小阏氏做主,让她收在身旁了。 因着这一层关系,他在王府里的地位向来高些,寻常下人没有敢招惹他的。渐渐地脾气也跟着见长,颇有些骄横跋扈。而赫连姝并不大在意这些事,向来不管束他。 于是,王府上下都懂得看眼色,虽然他只是没有名分的一个小侍,实际却顶得上一个管家的侧夫了。 前些天见过的兰因,也一向是避其锋芒,对他多有谦让的。 这些,崔冉都在鹦哥儿关起门来说的小话里,拼拼凑凑地听明白了。 唯独没有料到,会在今日猝不及防地撞见。 “久仰了,”他温顺道,“前些天没能出门,是我的不是,本想着这几日就前往拜会的,没想到这样巧,在这里就遇见了。” 这话说得,已是十足谦逊了。 他身为皇子的那些年,何曾这样与人说过话。 对面瞧了他几眼,却没有领情的意思,只讥谑一笑,“怎么的,听说那天你在金殿前面挨了打?” 他闻言颇为窘迫,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是,让你见笑了。” “能让大可汗亲自下令,这是你的福气,一般人可学不来。”那尔慕抱着双臂道,“不过,这么快就能出来走动了,看来伤得不怎么要紧吗。” 他拿眼角睨着崔冉,“前些天殿下老往你房里跑,我还当是伤得多重呢。” 崔冉抿了抿唇,只觉有些难办。 素闻此人仗着赫连姝的宠信,还有与小阏氏的那一重关系,脾气颇为乖张,今日一见,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按理说,男子之间的这些纷争,他从前在后宫里,即便没有亲身卷进去过,耳闻眼见,总也是知道不少的。 后宅里的人,望见的永远只有这样大的一方天空,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一个个的心都只系在妻主一人身上,横竖是一点盼头。互相之间难免起些龃龉,也是常理。 只是,陈国的男子听惯了礼教,尤其名门贵族之中,哪怕要争,也是放在背地里。一旦闹到了台面上,鸡犬不宁的,便只是丢自己的脸面,让妻主厌烦罢了。 北凉人却不同。 他们泼辣直爽,有一说一,半分含蓄也没有,这就让他一时很招架不住。 他只能道:“多谢阁下关怀,如今已经不碍事了。” 这一句,原是为了客气,不愿与对方正面交锋的。 眼前人却显然不领他的意,反而“嘁”的一声,笑得眉梢眼角尽是冷意。 “别在这儿拿腔拿调的,我听不明白。”他道,“不是都说你们陈国人最讲礼仪吗,听说你们的后院里,晚来的得管先来的叫哥哥,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他悠闲盯着崔冉,“我伺候殿下,可比你早太多了。” 崔冉的眉心忍不住蹙了一下,又极快地展开。 他听见身旁的鹦哥儿轻轻抽了一口气,似是有些不忿,无奈在这样的人面前,也不敢莽撞开口维护。 他瞧着对方脸上掩不住的得意,沉默了片刻。 若说委屈,他沦落到眼前的地步,早已没有什么是忍不得的,和先前在北上途中受过的欺辱相比,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没有什么好挂心的。 横竖只是口头上服个软,既不落多少颜面,也不损一块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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