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的人就冷笑了一声, “果然是一张口齿伶俐的嘴。” 他站在屋子中央, 不发一言。 眼前坐着的人,虽已年约四十, 容貌仍旧美艳,他在这般情境下,仍然忍不住分了一下神。他心想,赫连姝的明艳姣好, 应当多半来自于他。 北凉人的习惯,将部族的首领称作可汗,而她的夫郎, 便叫做阏氏。 他们不如陈国人, 有一套完整的礼制,后宫君侍各有封号品级。他们只将可汗的正室称为大阏氏, 侧室称作小阏氏, 以作区别,其余小侍男奴,则更无定数。 据他所知,当今宫中的大阏氏, 出身大族,其身后的族人在大可汗一统各部的过程中,出力不少,因而他在宫中也地位稳固, 很受敬重。他育有一女,便是赫连姗,也是如今正得倚重的。 而赫连姝的这位生父,出身没有那样显赫,却是个福气好的,四皇女亦是他所出,如今也到了将长成的年岁。 因而,他在这宫中,也颇占有一些威风。 此刻,他盯着崔冉,面目显而易见地不善。 “碰上那等年纪轻,眼皮子浅的,没准儿还真让你勾住了。”他道,“但是本宫,很不喜欢。” 崔冉只垂着眼,不看他,也不说话。 这样夹枪带棒的话,原本也不是用来让他接的。 小阏氏将他瞥了两眼,就扭过头去,向一旁的人说话,“你们陈国的男人,是个个都这样牙尖嘴利呢,还是只他一个教养得好?” 一旁立刻有人赔着笑答:“您又与我们玩笑了。这些微末功夫,在您面前哪里是够看的呢。” 他听着,不由得一怔,没曾料想这里还能见到故国之人。 抬了头仔细去看,才发现竟是陆雨眠。如今已经换上了北凉人的衣饰,温顺地陪坐在一边,以至于他方才进门,竟都没能认出来。 对面与他视线相接,目光闪了一闪,像是很有几分羞惭,只转过脸去,向小阏氏温声道:“年轻的孩子,没经过事,乍然到了您跟前,见了您的威仪,心里必定是既敬且畏,连话也不晓得该怎样说了。” 小阏氏瞧了他一眼,凉凉一笑,“论起口舌,你也不比他差。” 他脸上的神色就越发不自在了,唇边的笑容却犹挂着,不落下去,满怀着小心与讨好。 “我这笨嘴拙舌的,能顶什么用呢,没的招人取笑。”他道,“要不是仰仗着您慈悲,在这宫里,哪有我这样的人容身的地方。” 小阏氏听了,就嗤笑了两声。 “你们陈国人说话最腻歪,酸得人不耐烦。”他勾着唇角道,“不过,也算你知恩,比那些不识好歹的懂事。” 陆雨眠便又讷讷称是,忙不迭地赔笑。 他身旁另坐着两名男子,崔冉不曾见过,猜想应该也是大可汗的小侍,闻言便抿着嘴笑,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且拿眼角不断瞟他,充满了揶揄的模样。 他也只充作不知,神情始终谦和且恭顺。 崔冉看在眼里,心底就不由得微微发酸。 那一日里,在金殿上,他因为被赫连姝和赫连姣争抢,惹了大可汗的忌讳,被架出去用了鞭刑,其后各人的境遇,被分赏去了哪里,他没有看见,也丝毫不知道。 没料想,原来陆雨眠是被大可汗看上,纳入后宫了。 他记得,他从前在陈国的宫中做贵君的时候,是个十分端庄矜持的人,既不与人交恶,也从没有过分的热情,永远是一派轻言细语,温柔娴雅的模样,处处都透露出极佳的礼教。 却不曾料到,如今到了北凉的皇宫里,竟也学会了这般婉转奉承,殷勤恭维。 这在从前,是低等的君侍,或是下人才做的事情。 北凉人不兴礼教,不读诗书,这般热络的,甚至稍嫌不讲究的恭维,显然是很对他们的胃口的。只不知道,陆雨眠这样曲意逢迎时,心中当如何作想。 “在本宫面前这样充楞的人,倒是也很少见。” 冷冰冰一句话,拽得崔冉骤然回神。 他心里知道,对方是有意在与他为难,方才将他晾在一旁,同陆雨眠讲了那样久的话,这会儿却来挑他的错处了。 无奈,他尚未学会那般咬着牙赔笑的本事,只低声道:“侍身不敢。” 心里以为,如此已经算作是向对方示弱。 却不料,座上的人一眼扫过来,便笑得冷森森的。 “侍身?这算是什么称呼,本宫没有听过。” 他脸上微微一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对面就越加嘲讽,“刚才不是一张小嘴挺能说的吗,这会儿问你话呢,怎么倒哑巴了。” 一旁陪坐着的两名小侍,目光大喇喇的,丝毫不避忌,落在他的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充满着好奇与悠闲,仿佛单等着看戏一般。 崔冉的颊上便不由自主地热起来,双手在衣袖底下,轻轻攥住了袍子。 “从前在陈国,男子不论老幼,常自称侍身,以示谦卑。”他尽量用平静的口气答。 尽管他心里,其实颇感无措。 长到这样大,他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两个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小阏氏却只摇着头笑,仿佛对他极不抱什么指望,且不乐意亲自与他分说,只向一边的陆雨眠吩咐:“你和他是一样的人,如今你的规矩学好了,就由你来教他。” 陆雨眠的模样也很是尴尬,没奈何,只得向他欠了欠身,道:“是,奴明白。” 随后才转向崔冉。 “此地是凉国,风俗礼仪,多有不同。”他道,“咱们这些人,往大里说,先是大可汗的奴。若是往小了说,你如今在三皇女殿下身边,是她的奴,那在小阏氏跟前,自然也是奴。” 他语调轻缓,话听着像是教规矩的模样,神情却很是难言,仿佛对崔冉说出这样的话,损的是他的颜面一般。 “觐见小阏氏,要懂得规矩。”他低声道。 目光极是复杂,一面写满了劝告意味,似乎很是担心崔冉一时耐不住性子,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在殿前吃了亏。 另一面,却又好像这样规劝曾经的皇子降称为奴,十分的大逆不道似的,令他自惭形秽。 崔冉不忍心看他这般为难,也没有什么非要与这小阏氏碰硬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极顺从地福身行礼,“奴给小阏氏请安。” 行下礼去的时候,听见后头两名小侍窃窃私语,听得不十分真切,仿佛是:“他倒真拉得下这个脸面。” 他低着头,只微微一牵唇角。 从国破家亡,作为俘虏一路北上,到踏上北凉的金殿,被当做物件分赏,什么样的委屈不曾受过,这一句半句流于口头上的称呼,又能够有什么妨碍。 他没有那样想不开。 小阏氏要给他下马威,他逆来顺受地接着就是了。他只求能半分错处也不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这一遭给避过去,平平安安地回王府。 赫连姝不是说了吗,要他安分地待在府里,等她回来。 思及此处,他倒忽地晃了一下神,没忍住,轻轻地笑了一笑。 陆雨眠的话是没错的。他在赫连姝身边,不过是没有名分的一个小侍,连侧室也称不上,依照北凉人的习惯,那就是奴,毫无什么不妥之处。先前那尔慕也是这样教训他的,他们不过都是她的下人罢了。 可是,她倒从未这样训斥过他。 虽然她的脾气不怎么样,对他发过怒,也动过手,嘴上向来听不见几句好话,但他心里倒也得承认,她仿佛并没有将他当下人待。 甚至前些天,他忍不下委屈,不管不顾地同她哭了一场,什么没分寸的话都说了,她也没有与他置气,还亲手替他上了药。 没有人会替下人上药。 小阏氏见了他这般顺从模样,脸色却并不由阴转晴,只轻哼了一声,道:“膝盖比本宫想的软。” 崔冉垂着眼,只当没有听见。 对面一伸手,一旁有小侍,闲坐时剥了一小把核桃仁,此刻殷勤地递上去,道:“这回的好,是今年新下来的。” 他“嗯”了一声,接过来,拣了几枚慢悠悠吃了,才有工夫重新转向崔冉。 “听说你在陈国的时候,还是个皇子?” 崔冉对此早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是什么羞辱。 “是。”他答。 就让对面打量了几眼,“那本宫怎么听说,你在王府里不大安分。这就是你们陈国皇室教出来的规矩?” 他喉头一阻,在另一边陆雨眠既疑惑,且担忧的注视下,很快也就回过味儿来了。 那尔慕的父亲,是小阏氏身边的亲信侍人,这其中的关节,不难明白。今日对方毫无征兆地召他进宫,想来与前几日的那一场交锋,也脱不了干系。 此事之中,他虽然问心无愧,但这项过错既已加在了他头上,他此刻想要一五一十地阐明,恐怕也是办不到的。 “还请小阏氏明察。”他道,“王府与深宫,隔着两道高墙,传话有差,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奴自从踏进王府,无不谨慎小心,与府中两位哥哥相处亦和睦,并不知此话从何而来。” 他扬起脸,淡淡笑了一笑,“小阏氏心明眼亮,怎会轻信闲话。” 几句之间,对面的脸色便显出僵硬来了,足足将他盯了半晌,才重新换上一个笑来,眸子锐利,含着冷光,像要将他的面目仔细刻画出来一般。 “本宫有些明白,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为什么看上你。”他道,“但是本宫,绝没有那样好蒙骗。” 崔冉在他森冷的语调里,却并不惊慌,反倒是花费了一刻的工夫,与他的双眼对视。 那双眼睛也是琥珀色,和赫连姝的很像,但是一望而可知,二者的脾性绝不相同。 赫连姝虽也有或阴沉,或暴戾的时候,可她的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不会落下什么阴冷的气息在里面,也不须人暗自惴惴,捧着她的心思反复掂量。 她就像一头狼王,可以从正面瞬间断人咽喉,却不会在背后徘徊算计谁。 而她的父亲,并不一样。 “奴从未想过要欺瞒什么。”他平静道。 对面看向他的目光中,便满含了审视。 “那你最好是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哄骗了本宫的女儿。” 他闻言,也不由得诧异,“小阏氏这话,是从何说起?” 座上的人却显然将他这一句疑问,当做是有心狡辩了,当即长眉倒竖,以手指着他,音调骤然拔高。 “你哄得她晕头转向,都将你讨进王府里去了,还来和本宫犟嘴?”他厉声喝道,“谁许你站着和本宫说话?” 崔冉只怔了一怔,便十分顺从地跪了下去,半分也不争辩。 他身上的伤经过这些日子的将养,已经好了大半,只余下少许伤口深些的地方,没有长全,在跪下的时候稍稍牵扯了一点,使得他微皱了一下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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