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连鹦哥儿也不由得发愣。 “公子,你是怎么突然又想通了?” “那日里我求她时,亲口说的,只求能保皇太女她们不死,余下的要惩要罚,都没有什么要紧。”他低着头道,“如今想来,或许是大可汗要重罚她们,赫连姝她从中费了功夫,才改为囚禁等待定夺的呢。” 他垂着眼,声音轻轻的,“我刚才也不该,仅凭几句话就那样疑她。” “哎哟,公子你能这么想,这就是好了!” 鹦哥儿猛拍一下巴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蒙大赦一般。 “这样想就对了。殿下她待你这样好,又向来是言而有信的,都已经答应了你的事,哪里会不办呢。”他道,“这里面必定有缘故,可不能让那尔慕三言两语的,就把你和殿下给挑拨了。” 他方才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这会儿才重新笑开来,且带着几分欣慰。 “公子,可不是我说,你要是往后遇事都能这样想得开,那才是真的好了,我这一颗心也不用成天悬着了。你都不知道,你和殿下这两个别扭脾气,我多怕你们哪一日又闹起来了。” 崔冉让他说得不好意思,脸上微红,低着头半天不声响。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迟疑道:“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和她问个明白的,不想憋在心里自己猜。” “只要你能想得透,和殿下好声好气地说,问就问呗。殿下连你见过陈茵的事都能忍了,问几句话又怎么了呢?” 鹦哥儿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下来,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 “殿下不是说今晚会回府吗,我先去厨房看看,菜备得怎么样了。” 崔冉点点头,目送着他出去,才觉得刚才被那尔慕搅乱的一颗心,渐渐地落回原处。仍不十分踏实,但好歹是平稳了不少。 他浅浅吁了一口气,心道,如今还要鹦哥儿一个半大的孩子,替他和赫连姝的感情操心。这样想来,颇有一些羞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赫连姝果然言而有信,在天将黑的时候,带着一身寒风进了门。 崔冉一边招呼鹦哥儿将暖着的菜挪上桌,一边起身迎她。 “今日不是说要去练兵场吗,回来得倒还比平时早些。”他说着,伸手替她去解披风。 她站定了不动,下巴抬得高高的,任由他的手指在她颌下动作,微微眯了眼,仿佛颇为享受。 “原本是要去的,但母亲临时遣人来,召我入宫,要商议开春后出征的事,所以就没有去练兵,一直议到宫门要关了才出来。”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再问。 这些事情,原本也不是他该知道的。 他将她的披风放到一边挂好了,又返身回来,道:“菜是酉初从厨房送来的,轮流在耳房的小炉子上暖着,可能不十分热,但味道想必还不坏。” 赫连姝“嗯”了一声,在桌边坐下,望着他,眼角带了两分笑,不说话。 他抿了抿唇,有些许不自在。 “你不动筷子,看我干什么?” “好看。” “你……” 崔冉让她说得,既无奈,且好笑,只偏开脸假作不理她。 “你要是愿意看,就看吧。我瞧着你该是不饿,那一会儿看饱了,就早些回去吧。” 说得赫连姝伸手来掐他脸,“本王看你是脾气见长了,现在连饭都敢不让人吃。你说,是不是本王给你惯得?” 他咬着嘴唇,强忍着笑躲闪。 闹完了,才听她道:“本王是忽然觉得,你现在竟然也有个做人夫郎的样子了,看来小白眼狼养久了,还是能养熟的,是不是?” 他懒得理她的取笑,只替她夹了一筷子菜,道:“礼仪都说食不言,你倒是没有停的时候。” 身边的人哈哈笑了两声,也不与他计较,像是让他堵了嘴还颇为受用的模样。 他坐在她边上,忽地就生出几分歉疚来。 他以为,他与她已经十分熟悉了,对她的性子和为人,多少也摸透了。他白日里到底为什么,因为那尔慕的几句话,就对她生疑呢。 “你干什么?”身边人突然问,“不吃饭愣着干嘛?” 他回了神,与她对视着,就忽地觉得很对不起她。 虽然她从不知道他今日里对她生过气。 “我……”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诚实地放下了筷子,“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 “我妹妹她们,是不是被移到城北的平房里去关押了?” 赫连姝正要去端酒杯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来。 “是。” “哦,这样。” 他垂下目光,陡然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的想象当中,应当是他一开口问,她就会将此间关节与变故,都有条不紊地说给他听。反正这本就是她答应了他的事情,也不涉及什么秘密,没有不方便让他知道的。 他只想听她说,是大可汗疑心很重,拿住了沈尚书与人通信这一个疑点,哪怕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也要将人从严查办。是赫连姝她从中周旋,替她们换来了这个暂时关押的结果。 只要她这样说,他心里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他也不会再替她添难题,要她强行将她们即刻救出来。 只要性命无虞,别的就都可以从长计议。 但是赫连姝她,竟不说话。 他踌躇了半晌,才重新开口,“我知道你近来忙得很,并不是想多问,让你烦心。我只是想,你在此间一定费了很多辛苦,我……”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话陡然被人截断,且语气冷淡,令他蓦地怔了一下,竟没回过神来。 “什么?” “本王问你,你们的皇太女被关押起来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在她陡然转冷的目光里,崔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忽然从心底升起一股陌生感。 不,或许也不是陌生,只是久违的害怕。 曾经在被押解北上的路途中,他是见惯了赫连姝这副模样的,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锐利冷酷的人。那时候,他甚至无须她开口,只要见了她这样的眼神,就知道小心行事了。 只是,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的这副面孔了。 自从将他带回王府后,她待他一直都好,宽容和气,多加照拂。以至于他几乎已经忘了,她原本是这样令人畏惧的一个性子。此刻再见,才忽然觉得分外怕人。 “我……” 他一迟疑的工夫,眼前的人就冷笑了一声。 “怎么,是你那个小侍人上别处打听回来的?” 他猛然一激灵,唯恐她迁怒鹦哥儿,忙抢着道:“不是,是我今天出去,我……遇见那尔慕了。” 说这话时,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绞作了一团。 虽然这就是实情,他也绝不喜欢那尔慕这个人,却仍然觉得像是将谁亲手推出去了一样。 赫连姝听他这样说,神色倒是稍霁,可能是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只轻哼了一声,“没有一个给本王省心的。” 他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坏脾气的模样,心里一方面发憷,另一方面却也忍不住悬了起来。 她这阵子待他,一向都很和气,她这个人规矩也淡,并不像从前宫中有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这样的戒律,就连筹备攻打西齐的事,也不避讳和他讲。她仿佛没有必要,因为他问这一句,而突然翻了脸色。 但他仍安慰自己道,或许只是她近来太忙,让大可汗差来遣去的,脾气上来了,不耐烦,也是有的。 “是我不对。”他低声道,“我不该你一回来就问,搅得你连饭都吃不好。” 说着,就主动去替她倒酒,“我不问了。” 手还没有碰到酒壶,却忽地被她一把抓住了。他在她冷冷的目光里,也闹不清她的意图,只忐忑地望着她。 “你,你拉我做什么?” 赫连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扬了扬嘴角,“你和刚遇见本王的时候,果真很不一样了。” 他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不得,自己心里也有些怅惘。 那时候的他,别说做小伏低了,连一句软话也不会说,被她戏弄着要他侍酒,他也直愣愣的,好像背脊总是弯不下去一般,即便是旁人使眼色要他有样学样,他也学不明白。 当初他还以为,他只要和她捆在一起一天,就会别扭一天,彼此猜疑,相看两厌。 哪里能想到,他还会有小心翼翼,逢迎她脸色的这一天呢。 他轻轻使力试了试,没能将手腕从她手里抽回来,只能道:“是我心急了,不该这时候问这些。我替你再添一杯酒吧。” 这人却并不放手,只直勾勾地盯着他,忽地手上一使劲,带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她怀里倒去。 “啊!你……”他轻呼了一声。 她将他按在身前,姿态仿佛亲切,手上的力道却不轻,颇有些霸道不容置疑的意味。 “告诉本王,我和你的那帮子破烂亲戚,你站哪一边?” “你轻些,弄疼我了。”他忍不住动了动手腕,低声道。 眼前的人愣了一愣,眼中的锐意收了些许,手上果真放轻了些。他瞧着她的模样,却很不明白,她怎么突然生了这样大的气。 “你怎么这样问。我都在你的身边,和你同寝同食这样久了,你说呢?” 他有意不与她起争端,只一味低声软语道:“我知道,必定不会是你要将她们送去关押的,一定是大可汗要对她们施以重罚,你为了帮她们,才行此举。我并没有猜疑过你什么,是我方才问得不对了。” 赫连姝怔了怔,却忽地冷笑出声,且不同于往常冷酷,笑声里更有一丝他读不明白的意味,直笑得他既茫然,且全身发凉。 “你,你别这样。”他无措道。 这人将他牢牢按在怀里,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这般亲热的情景,说出来的话却寒凉透骨。 “你猜错了。是本王进言,要将她们关押起来从重发落的,如果不是母亲留她们还有用,本王还想她们死呢。”
第64章 64 . 出云归雨(三) 被凶了呢。 他望着她, 怔怔的,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块儿却全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赫连姝也凝视着他。 她将他按在怀里不放, 一双眸子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明亮的琥珀色, 像是某种鹰隼的眼睛, 在追击自己的猎物。 她的怀抱原本该是很暖的, 往日里,他让她这样揽着的时候, 向来半是耳热,半是心安。然而这一刻,却忽地品出了刺骨的寒意来。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迟疑着, 攀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滑落下来。 她双臂仍保持着拥住他的姿势,只是眼睛里没有一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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