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一时极静,只有他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声,伴随着肩头微微颤抖。 他此生从未这样尖利地与人说过话,此刻不管不顾说出来时,心里免不了还有一丝胆怯,还与此同时,却也当真……十分痛快。 陈茵的脸上神色变换几番,像是被他诘问得语塞,好半天才道:“你这副形容,哪还有半点皇子的模样。” 他听着,却只想笑出声来。 “从京城被攻破,我母皇焚身殉国的时候起,我就再也不是皇子了。”他道,“你们心里,又何尝把我看作过皇子。这两个字,不过是用来裹挟我,要我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做事罢了。” 他说得畅快,就见对面的脸色越发铁青,连身边的鹦哥儿也惊呆了似的,怔怔仰视着他。 他心里只道,他最大的错就是直到今天才想透这些,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必定要在黑鹤城里,初次见陈茵的时候,就将这些话甩到她脸上,从一开始就与她们毫不相干。 “如果没有什么话,我就先走了,往后也不会再见。”他说着,就要转身,“你们好自为之吧。” 刚迈步,却听身后人道:“你变成这副模样,往后还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吗?” 他咬了咬牙,硬生生转回身去。 “公子,”鹦哥儿在身旁急劝道,“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咱们不理会她了,早些回府才好。” 他盯着对面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会与你再费口舌相争了,你的力气,留些去救皇太女吧。” 陈茵却忽地一扬眉头,竟是笑了一下。 “从前与九皇子订亲时,我阖家上下都高兴得很,都听闻九皇子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想来婚后一定圆满。却没料想,你如今跟在仇人身边伺候不算,还学成了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 他被她说得心中恼火,却也不愿多话,只道:“旧事不必重提,就此作别吧。” 却没料到,对方的笑意陡然森冷,忽地合身向他直扑过来。 这一下,出乎意料,毫无防备。 “公子!”鹦哥儿急喊了一声,抬臂要护他,然而哪能与对方相抗,一下就被推搡开去。 陈茵另一手上寒光一闪,也不知是从哪里,竟掏出一把短刀来,利刃破空,径直向崔冉身上捅过来。 他忍不住失声惊叫,匆忙要躲,却被她一把推在巷子的石墙上,后脑重重敲了一下,一瞬间疼得眼前发黑,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他只绝望地看着那刀刃向他胸口刺来,伴随着陈茵阴冷的声音。 “有你这样□□低贱的男子,丢尽了陈国的脸面。要你死,是为你好!” 也不知道赫连姝得知了他的死讯,会如何反应。是会多少有些不舍,还是只会嗤之以鼻,道是他这样愚蠢的人,果真还是死了的好。 也对,要是让她知道,他是让陈茵给杀了的,她怕是更要厌烦他,只当他是咎由自取吧。 只希望鹦哥儿不要让他给拖累了,他年纪还那样轻。 崔冉单等着冰凉的刀刃刺进胸口,面前的人却猛地往后一仰,像是被什么人给扯开了,刀尖堪堪从他胸前划过。 他只见她脸色惊愕,双目圆睁,定格成一个恐惧且狰狞的表情。 随后就没有更多的了。 她的头颅被一柄长刀斩下,滚到地上,腔子里的血飞溅在石墙上,一大片鲜红。 鹦哥儿不要命似的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往一边躲,不敢去瞧那死人的脸孔。而那将陈茵斩首的人,提着刀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冰冷的脸。 她刚杀了人,刀尖滴血,面目如修罗。崔冉望着她,却忽地心头一松。 “原来你在。”他轻声道。 赫连姝的眉头紧皱着,脸上戾气未收。 她也不收刀,就那样提在手上,大步走过来,冷眼瞧他。 “怎么,和你的老相好私会,让本王给搅了局,心里是不是很不痛快?” 他心里一阵阵后怕,倚靠在墙上,听见她这样的难听话,却也知道她不过是心里有气罢了。 她要是真疑心他,又怎么会从陈茵刀下救他。 “谢谢你。”他道。 巷子里有民居,不远处的一扇门敞开着,显然是她一早藏身在里面,见到此间动静,才破门出来护她。 也不知道是她设法占了别人的屋子,还是这原本就是王府的地方。她竟肯费这番心思,堂堂一个亲王,躲在窗后面偷看。 他没忍住,轻轻地笑起来,好像片刻前的惊惧,几日来的神伤,全都消散了。 面前的人瞪着他,极没有好气,“你还有笑的工夫!” 她将地上陈茵的尸首瞥了一眼,讥讽道:“你们陈国的女人,可真是有种。在蘩乡城的时候,那个县令想杀你,今天你曾经的驸马也要杀你。敢情你们靠多杀几个男人就能复国了?” 他无话可辩,也知道她仍在气头上,说什么也只惹她更生气,于是便站在跟前,任她训斥。 然而这反惹得她更不痛快。 “本王说话,你是全当耳旁风了。”她一边道,一边伸手扯住他领口。 她力气原本也大,怒气冲天的时候更没有分寸。鹦哥儿瞧着吓人,一叠声地求情,“殿下您消消气。” 崔冉方才连惊带吓的,身子却早已经脱了力。 他让她扯得,脚下一软,便踉跄扑进了她的怀里。 赫连姝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提在身旁的长刀,刀尖猛地向后一撤,几乎脱手。 “你干什么!”她怒喝道。 多少能听出些没掩盖完全的惊慌。 崔冉将脸埋在她肩上,只放心地将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 “我没有力气了。”他低声道。 然后,他便听着这人的呼吸声滞了一滞,像是蕴了满腔的怒火,无处宣泄,强压在心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隐忍的怒意。 “接着。”她冲一旁道。 他用余光瞧着鹦哥儿战战兢兢地,将她的长刀接过去,活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一动也不敢动。 而赫连姝只一把将他抱起来,走出巷子,翻身上马。 一路上,她连正眼也不瞧他,脸色阴沉得像是暴雨欲来,进王府大门的时候,惊得一众下人噤若寒蝉,彼此交换眼色,谁也不知道这副情形卖的是什么药。 她就挂着这副铁青的脸色,大步流星走进卧房,将他重重扔在床上。 从她的力道来看,她的确是生气到了极点,崔冉听见床榻“吱呀”一声响,连同他的身子骨,也像是不堪重负似的。 他没忍住,低低地抽了一口气。 “干什么?”眼前人瞪眼道,“有能耐跑出去见你的相好,本王碰你一指头,你就来摆脸色给本王看。” 他听着这些刺耳的话,心里却反而感到安定。 她要是真的厌恶极了他,大可以像对那尔慕一样,将他赶出王府去,任凭他流落街头,生死由天。又或者,也痛快地给他一刀,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如今的模样,只是生他的气罢了,那便无妨。 这件事,的确是他做得错了,她要怎样对他,都是他该受的。他只要能看清,她心里还有他的地方就够了。 大约总有一天,她会消气的。 他前几日让她失手给推了,撞到桌角上伤了腰,此刻被用力摔到床上,腰间又是一阵刺痛。 他抿着唇忍了下去,只支起身子来,道:“她不是我的相好,我今日见她,是为了同她当面说清楚的。识人不清,是我错了。” 其实他也知道,她不过是想拿话刺他,心里并不真的疑他。 以她的脾性,要是真以为他与陈茵私通,哪里能容得下他。 然而,他刚将身子半撑起来,她却猝然倾身下来,不由分说,结结实实地将他按倒在身下,连带着手在他腰上一掐,惹得他浑身窜过酥麻。 “啊……你慢点……” 他刚轻呼出声,就戛然而止。 一件东西冰凉,贴在他的颈上。 是她随身的小匕首,并没有出鞘,只是鞘上镶的宝石光华璀璨,映着她的眸子,格外地令人畏惧。他身子忍不住颤了颤。 “还知道怕吗?”她冷道,“既然那么想死,还不如是本王杀了你。” 他却被她通红的眼睛烫了一下,眼底忽地极酸涩,微微泛起热意。 “我不想死,”他轻声道,“今天谢谢你来救我。” 不用她说,他也能猜到,想来是从他传话给安子,让她安排与陈茵见面时起,她就察觉了,此后种种,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他此番行事,必然是让她极生气的,她肯纡尊降贵,亲自藏身在小巷的屋子里,无非是想听听,他究竟与陈茵说些什么。她心里对他,并不是一分猜忌也没有。 但是紧要关头,她还是选了救他。 赫连姝的神情像是陡然被戳破了什么,猛然移开目光,下颌绷得紧紧的。 “本王吃错了药才救你!” 他瞧着她凶横的模样,却止不住地微笑起来,哪怕匕首就抵在他的咽喉上,也安之若素。 她瞪他一眼,将匕首丢开,身子忽地向前一欺,手底下用力,只听“呲”的一声,竟将他的衣襟撕破一道口子。 “啊!”他没防备,本能地抬手护了一下。 却被她一把握住手腕,粗暴地反扣在他头顶上。 “唔……”他吃痛,顿时红了眼尾。 她紧盯着他,像是一头恶狼,肆意端详着自己的猎物。只是这头狼虽面貌凶狠,眼眶却通红一片,里面血丝根根分明,令他心惊胆战,不敢细看。 “不许喊。”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他果真噤了声,只紧紧地咬着下唇。 外衣只是被她扯破了,却仍裹在身上,在烧着炭火的屋子里,按理说是不该冷的,他却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他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感到冷,还是害怕更多。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恨毒了他的模样。 “本王的男人,今天差点让人杀了。”她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哪怕是个蠢货,白眼狼,也得是本王亲自处置,轮不到别人插手。” 手被她反折过去,说实在的,当真很疼。崔冉却强忍着没有出声,只眼中蕴着一片水光,睫毛颤抖。 从前他做少年郎时,心里总是隐隐约约的,既害怕,又忍不住期待自己的新婚之夜。 他总以为,应当是有坐花轿,入洞房,有喜公送上甜汤和饺子,由他的妻主珍而重之地揭开红盖头,同饮合卺酒,共赴云雨时。 含怯含羞,小意温柔。 他听宫里的老侍人讲过,男子的头一次是难免疼痛的,更须妻主小心体贴,绝不可急躁行事。他也不可免俗,总是期待将来的妻主是个温润细心,懂得心疼人的。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7 首页 上一页 80 81 82 83 84 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