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上下,是也有一小股意见,认为大皇女于治国之才上并不落下风,早年间亦是受大可汗重用的,虽然如今身体欠佳,却也并非不能胜任君位。 不过,这样的声音就和乱党的抵抗一样,终究力量薄弱。这几日间,街上的商贩走卒都传说,赫连姝成为新任大可汗,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在乱党势力被快速清扫的情境下,百姓也不如初时那样惧怕,渐渐地走出门来,重新做起谋生的活计,局面日趋平和。 只是,慢慢地流传出另一种声音来,说…… 说这位将要即位的新可汗,原来是一个可怜的情种。 不知是哪里漏出来的消息,说是在君位之争中,大阏氏与二皇女阴谋算计,害死了她心爱的男人,因而她才如患了失心疯一般,杀红了眼,丝毫不顾血肉亲情和自己的声望,一定要取他二人性命。 这样的故事,向来是引人入胜的。 因此,哪怕隐隐担心传这位新可汗的闲话,会招来祸事,但这个故事还是在街头巷尾飞快地流传开来,俨然成了白龙城中最流行的话本子。 而无人知晓,这话本子的主角之一,传说中令赫连姝悲痛欲绝的那个已死的男子,此刻正好端端地坐在廊下,望着高高的院墙出神。 院墙很老,遍布着苔痕,墙角爬了几枝不知名的藤蔓,在这春日里已经长出嫩叶来,一直爬到墙头上,探向外面的小巷。 廊下一张小桌,一把藤椅,就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一坐就是一天的地方。 “崔公子,”身边人低声劝道,“您不必太过忧心,三殿下那头的事,眼看就快了了,过不了多少日子,您就能回去相见了。” 他只默默坐着,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模样。 老李头只能又劝:“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看顾好自己的身子。要是三殿下来接您的时候,瞧见您病倒了,那可不知道多心疼呢,我们家殿下也定要责我没尽心照顾您。” 他这才轻轻笑了一笑,“我明白,定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这就对了。药放到这会儿,也不烫了,早些喝了吧,再迟便要凉了。” 他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药碗。 这些日子,他的身子的确是越来越不好了。 最初大约是他得知崔宜的死讯,日夜悲伤,不思饮食,硬生生地将身子作践坏了。随后又是经历了寿宴那一夜的惊慌,又是在这处院子里天天担心赫连姝的境况,便一直也没能调养回来,反倒是不适得越来越频繁。 外面乱着,老李头不敢抛下他走得太远,另一面,也是北凉并没有什么太高明的郎中。 于是,只能由老李头按着老法里的经验,买了些草药回来,说是清热解燥,安心宁神的,每天煎了让他喝下去。至于效用究竟如何,他心里也很不敢确准。 药汤浓黑,比他从前喝过的都要更苦,更难以下咽,他瞧着便有些发憷。 他微微蹙着的眉头,没能逃过面前人的眼睛。 “崔公子怎么还闹小孩子脾气。”老李头慈眉善目的,“厨房里还炖着甜汤呢,您喝了药,老奴一会儿替您盛一碗来,便不苦了。” 那模样,令他忽地想起了幼年时,身边伺候的老侍人,也是这般。 那时候他还当真无忧无虑,只以为会平安顺遂一生。 他眨了眨眼,既不愿这一时感伤让人瞧见,也不好意思活到这样大了,还让对方哄他,便端起药碗,仰头就要一口气灌下去。 却不料,今日苦药入喉,与往常更有些不同。 他刚喝了两口,便觉得一阵恶心,从舌根底下泛出来,难以克制。他本想强忍下去,却反倒被呛了一下,猛地咳出声来。 “您慢些。”老李头只道他是喝急了,忙着递帕子给他。 他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胃里一阵连着一阵地难受,令他止不住地干呕,哪怕唇边仍沾着药渍,形容狼狈,也顾不上了。 他扶着桌沿,直憋得眼尾通红,脸上也浮起病态的嫣红,被激起来的泪水挂在眼角,摇摇欲坠。 “崔公子,您这是怎么了?”老李头慌慌张张地来扶他。 他好不容易忍过了那一阵难受,伏在桌边,浑身脱力,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没想到自己的身子竟然这样没用,他微微苦笑着,明明留在宫中殚精竭虑,面对各方势力的是赫连姝,他不过是一个避居在外,苟且偷生的人,结果反倒是他先病恹恹的。 到了相见那日,她必定又要训他。 老李头忙着将他扶进屋躺下,又替他掖被子,又伸手探他额头,一阵忙乱,也瞧不出个端倪,只能道:“这样下去不行,老奴得出门去找医女来。” 他过意不去,轻声道:“您不必忙,我不过是没休息好,胃里有些难受,没有什么大碍。” 对面听了,却忽地愣了一愣。 “您这样有多久了?” 他听了更是摸不着头脑,“总有一个月了吧。” 面前人的神色就有些变化,褪去了些焦急,反倒添了几分耐人寻味。 “怎么了?”他疑惑道。 “老奴不通医术,却也说不出个准话来。”对面谨慎地答,同时就起身要往外去,“崔公子,您在屋里静心躺着,不要下床走动,我这就上街寻医女去。” “您别去了,外头虽说这些天太平了不少,到底局面还不稳,还是不要冒险出去。” 老李头却忽地笑了一笑,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慈祥,“可不敢,殿下将您托付给老奴照料,自然得事事妥帖。要是真有什么要紧事,让我给疏漏过去了,那我可怎么向殿下和三殿下交代呀。” 崔冉目送着他出去,却也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要说他是为自己的身子担心,却怎么觉得,他的神色里隐约透着些喜气呢。 医女大约是一个时辰后来的,崔冉猜想,白龙城里懂医的原本也不多,眼下又正逢乱局,恐怕老李头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寻到。 他在床上歇到这会儿,方才的不适倒是几乎散了,只是身子仍旧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把手伸出来,让我号脉。”对面开门见山道。 这医女的年纪也不大,不过二十来岁,正是男女大防讲避忌的年龄。他脸皮薄,微微迟疑了一下,伸手慢了些。 这人就笑道:“哟,是从陈国来的吧?” 他点点头,并不隐瞒。 北凉男子豪爽,不讲究太多的规矩,虽然他如今已经比从前习惯很多,却终究还没有全学来。 对方也不以为怪,只从容伸手搭上他的手腕。 他心底里还是稍稍有些忐忑的。 赫连姝说过,凉国苦寒,不如南方富庶,即便是白龙城里,也常缺医少药。他担心被诊出什么病症来,却也不好医治,反而平添了一块石头坠在心口。 反观一旁的老李头,却是屏息凝神,望着医女搭脉的手,脸上竟似有些期盼。他也全然看不明白。 搭脉不过片刻,医女收回手去,气定神闲,“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有了。” “没有大碍就好。”他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多谢您。” 全然没有留心后半句。 还是老李头一拍手,兴高采烈地喊起来:“哎呀,我就说么,崔公子难受的模样,不像是一般的病。只是我眼皮子浅,不敢确准,这才大老远地让您跑一趟。” 他合着手絮絮道:“我在这里伺候了这么些日子,竟到今天才瞧出来,好险是没有让我给耽误了,不然罪过可就大了。如今就放心了,放心了。” 崔冉在他喜气洋洋的话音里,愣怔了好一会儿,头脑仍旧晕乎乎的,转不过弯来。 “医女,您说我……怎么了?” 对面撇撇嘴,很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我说你有了,就是怀上孩子了。”她一边打开自己的药箱,一边道,“快有两个月了。” 他听着,只觉得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如在云端,哪怕好好地坐在床上,仍旧抬手扶住了床沿,好像生怕自己过于震惊,稳不住身子似的。 对方见他这副模样,就笑了两声,“不舒服了那么久,都没往孩子的方向想一想。是头一胎?” 他脸上忍不住泛起红来,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这医女就“啧”了一声,“你的妻主呢?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在身边。” 说着,还将屋子连同小院,抬眼打量了一圈。 他心说,却也无法告诉她,他的妻主如今正在宫里,坐在金殿之上,着手扫清最后的障碍,预备登基呢。 “她……有些别的事要忙。”他囫囵道。 面前的人却显然误会成了别的意思。 “咱们北凉的许多女人啊,就是这副德性,掀裙子的时候倒是痛快,转头就不懂得心疼人了。”她道,“我做医女的这些年,见得也多了,反正我是瞧不上的。” 转头又叹道:“不过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弱男子,也是不容易。” 崔冉知道,自从北凉将陈国攻破后,许多男子都流落到这里,走投无路,无所依靠。有许多人都让此间女子给糟蹋了,好些的还肯置一房外室,无情的,便是走得一干二净,无处说理去。 都是为了活命,全无办法。 这医女大约也只当他是哪个大户养的外室,临到有身子了的时候,还被抛在外面,只遣一名老侍人伺候他,言谈之间既愤慨且同情。 他也不好与她解释,只一味低头红着脸。 还是老李头帮着岔开话,道:“劳您给看看,大人孩子都好吗,有没有什么需要调养的地方?” “挺好的呀,要说有什么地方吗,”对面想了想道,“父亲身子弱了点,忧思过重,最好是能宽心,多想想自己和孩子,少在意那女人。你们要是手头有钱买药的话,我开个养胎的方子给你们。” “好,好,有劳您了。” 眼看着这医女抓过纸笔,也不多考量,唰唰地就写下药方,仿佛很是驾轻就熟,老李头却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前些天我不晓得公子是有了,只当是休息得不好,感了时气,自己胡乱做主买了些草药回来煎,不知道对胎儿有没有害处?” “买的什么药,还有剩的吗?” “有,有,都在厨房里呢。” 老李头说着,匆匆忙忙跑去取来,这医女翻看了一番,就道:“不过是些清热的草药,没什么妨碍,不用自己吓唬自己。” 他这才敢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要不然老糊涂可要坏了大事了。” 崔冉仍没有十分回过神来,也少不得抬头安慰他:“李伯伯买药也是为我好,眼下医女都说了没事,大可以放心了。” 这医女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既然是头胎,小心些也是没错的,记得好好休养,平日里吃喝都精细些,最要紧的还是心情舒畅,父亲的身子好了,胎儿才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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