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一应下,又好言谢过。 对方随着老李头出去的时候,他还听见她远远地在说:“要是能够,最好是让那女人把他接回家去。这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流落在外面,像什么样子。虽然有你照顾他,到底不方便。” 老李头不能与她细说,只赔笑道:“我晓得,只是他妻主实在是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还接不回去。” 医女听着就很嗤之以鼻。 “再忙,能有人家三皇女忙吗?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连怀着身孕的男人都能不管呢。” 她显然也是个性子直的,不顾老李头连连打手势示意她轻声,连珠炮似的道:“你瞧瞧三皇女,那是什么身份地位,就因为心爱的男人被杀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恨不能把自己的嫡父和姐姐挫骨扬灰。现在的女人啊,能耐没人家大,还没人家懂得心疼人,啧,一无是处。” “被杀”的崔冉坐在床上,听着她义愤填膺的声音,夹杂着老李头的告饶相劝声,渐渐地远去,不由啼笑皆非。 好像直到这一会儿,他才真的意识到,他有孩子了。 他和赫连姝的,孩子。 他迟疑着将手放上小腹,那里此刻还平坦得很,半点动静也没有,甚至因为他连月来的悲伤和紧张,还比原先更消瘦了。令他只觉得很不真实,很难想象自己的腹中真的孕育着一个生命。 一个他从未预期过会到来的生命。 正愣怔间,老李头已经将医女送出了门,返身回来,进屋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 “老奴说呢,崔公子近日身上常有些不舒适,我竟是个老糊涂的,直到今天才往那上面想。”他殷勤道,“医女刚说了,要饮食细致。您有什么想吃的没有,老奴这就给您办去。” 崔冉就忍不住笑,“一时半刻的,倒也当真没有。您别忙了,方才跑了那样一大圈,坐下歇歇吧。” “我不忙,出了这样大的喜事,我心里头都跟着高兴。” 对面搓搓手,像是一定要干些什么似的,四下里瞧瞧,就瞥见了医女留下的药方。 “哦,对对,我那胡乱抓的草药,自然是不能喝了。趁着天色还早,我赶紧上街去把方子上的药材买齐了,今晚就煎上,一切都得按吩咐来。” 他正要出去,一拍脑袋又道:“瞧我,险些又给忘了。灶上还炖着甜汤,这会儿正该是好喝的时候,我先给您舀一碗来。小殿下在您肚子里,一定也喝得高兴。” 崔冉瞧着他那样稳重妥帖的一个人,也忽地变得手忙脚乱,忙前忙后没个完,脸上一派喜气盈盈,心里忽地很是微妙。 仿佛应当是高兴的,但又伴随着隐约的慌张。 在他年少时的幻想里,嫁人后自然该是举案齐眉,儿女绕膝,可他从未真的想象过,自己成为父亲时,应该是个什么模样。 一切好像都来得太快,打得他措手不及。 小阏氏因为他的出身,始终都不喜欢他,已故的大可汗也因他曾是陈国的皇子,对他颇有些忌讳,哪怕赫连姝当众请求赐婚,亦不能够答允。 陈国的血脉,是不应该汇入北凉皇室的宗谱中的。这在从前,是一件来日方长,可以慢慢考量的事,可是如今,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忽地一下就被摆到了台面上。 赫连姝很快就是北凉的新任大可汗了,这个孩子,在她的皇宫中应该置于何地呢? 如今的他,在她的心里还是一个暴死在宗正寺的人,当他死而复生,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会高兴吗?她会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他明知道医女嘱咐他不要多思,心里的念头却百转千回,消解不去。 他听着老李头重新收拾整齐,出门买药,他只轻轻地拥住腹中那个还不能被感知的生命,倚靠在床头,看着日影一点一点地西斜。 “你想不想你娘亲?”他将手拢在小腹上,轻声道。
第77章 77 . 堤上闻莺(二) 孕中多思也是常事。(…… 局面稳定得比他预想中更快。 兵变后不足一月, 白龙城中就渐渐恢复了平静,小股乱党都被逐一剿灭,百姓重新上街做起日常的营生来, 人心渐定, 一切如旧。 崔冉哪怕是足不出户, 坐在院子里也能听见外面街巷上的走动声、叫卖声, 不绝于耳,熙熙攘攘。 老李头自从知道他有孕, 越发伺候得上心,每日里忙前忙后的,生怕哪里不周到,让他瞧着, 心里也过意不去。 “李伯伯,您别忙了,坐一会儿吧。”他道, “左右我也还没到月份大的时候, 没有那样费事。” “正是月份小,才要格外当心呢。”对面笑眯眯的, “要是让您和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委屈, 大可汗头一个就要拿老奴是问了。” 他自然是玩笑话,崔冉听着,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是啊,大可汗。 如今的赫连姝, 虽还未行正式的登基礼,但城中上下,却早已自然而然地拿她当新任大可汗来看待了,称呼上也很懂得眼色, 改口很快。 毕竟,这位新君的雷霆手段,是众人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多有耳闻的。陈兵宫门,诛杀血亲,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掌握朝纲,令人既敬畏,且叹服。 她已经是大可汗了。 他脸上的几分怅然,没能逃过老李头的眼睛。 “老奴可得把您给照顾好喽,”对面脸上堆着笑,轻声慢语,“到时候大可汗见着你,知道您不但活着,还有了身孕,一定别提多高兴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仍是没说话。 眼前的人就自言自语:“咱们家殿下说了今日过来,按说这时候,也该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下去,没多大工夫,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叩门声。 老李头弓着腰,忙忙地去开门。 只听见他道了一句“给殿下请安”,还没来得及说旁的话,就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门外闯进来,站到院子里,只停住脚步张望了一下,就一眼看见了坐在廊下的崔冉,像只小鸟雀一样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公子!公子原来真的没有死。” 来人蓦地一声哭喊,惹得崔冉都怔了一怔。 他在这处小院里藏身这么久,每日只与老李头平静相对,两人俱是安静温吞的性子,倒是许久没有听见过这样鲜活的声音了。 后面的老李头迎了赫连媖进门,见到这一幕,忙忙地迈步赶过来,口中道:“小心些,莫要压着你们公子腹中的孩子了。” 眼前人这才像醒过神来一样,急忙弹开,慌张道:“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公子你没事吧?” 崔冉望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笑。正是这个毛手毛脚的样子,才倍感亲切。 “放心,我没事。”他温声道,“孩子还小呢,压不着。” 鹦哥儿比从前瘦了,圆圆的小脸也清减下去几分,显露出尖尖的下巴来,两眼红通通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一看就是来的路上也没少哭。 此刻拉着崔冉,眼泪又忍不住地流下来,瘪着嘴道:“你是真的公子吧?没有在骗人吧?” 声音哽咽,透着莫大的委屈。 崔冉的心头不由得一酸,还没来得及答他,就见赫连媖大步从门边走过来,笑声仍是爽朗。 “我在路上都和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只管不信,拿我当骗子瞧。眼下亲眼见着了你们家公子,我的嫌疑可以洗脱了吧?” 让她一说,鹦哥儿也不好意思起来,只抹着泪点头,又哭又笑的,顾不上说话。 崔冉伸手替他擦了擦脸,又轻轻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少年的额发毛茸茸的,靠在他胸口,像是什么乖巧的小动物,惹得人心里一片软。 “多谢四殿下。”他抬头道,“这些日子,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可千万别这么说。”对面连忙摆手,“要是让姐姐瞧见,姐夫你对我这么客气,没准回过头来背地里怎么呲我呢。” 说得一众人都忍不住笑,尤其是鹦哥儿,一边咧嘴,一边泪珠子还挂在脸上,格外有趣。 赫连媖自己找凳子坐了,道:“如今外面的局势差不多安定下来了,罪臣党羽已经杀的杀,抓的抓,大皇女那里也没有听说再有什么异动。姐姐前阵子真是忙得连觉也不睡,近几日仿佛好些了。” 他低着头眨了眨眼,只觉得心被向上微微一提,既酸且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但最终问出来的话,却与那个人并没有关系。 “大皇女,就这样放过去了吗?” 对面显然不解其意,点点头道:“大皇女是个聪明人,向来懂得明哲保身。她前阵子也没有同那些乱党牵连太深,态度很是游离,眼看着乱党式微,姐姐坐稳了金殿,便及时放出风声来,说前些日子她因母亲之死,伤心抱病,无暇理事,让乱党假借了她的旗号作乱,她自己从未与之牵扯。” 她说着笑了一笑,“她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姐姐倒也不好即刻动她。毕竟当时杀两名罪人,已经震动颇大,大皇女身体不好也是人尽皆知的,要是再对她怎么样,反倒显得姐姐太不顾念亲情。” 崔冉闻言,只衣袖底下的手攥了一攥,脸上并不见什么波澜。 倒是鹦哥儿藏不住事,在一旁愤愤道:“竟让她给躲过去了,苍天没有眼,祸害遗千年。” 说得赫连媖不免称奇,“你这样恨她?” 崔冉只淡淡笑道:“你这些日子不该光顾着哭我了吗,竟还有心思管起外面的闲事来。” 身旁人便是一阵笑,鹦哥儿也不好意思似的抿着嘴,将余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原本么,世间事哪有样样如意的,即便是他心里恨死了赫连姣,恨不能将她穿心剜骨,赫连姝也不能为了崔宜的死,为了他的愿望,而当真将人给杀了。 她如今是新任大可汗了,身上担着一国朝纲,终究不能再如从前一样,一言不合便横刀立马。 她已经够忙了,他不该再给她添麻烦。 “对了,”面前的赫连媖道,“姐夫,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告诉姐姐,你还活着的消息呢?” 他闻言,不由愣了一愣,一时竟没法答话。 的确,几日前赫连媖就来过一回,与他商量道,事情快要尘埃落定,也该考虑如何向赫连姝托出,他的死讯是假,只是一道计策,他仍活在这个世上。 当日里,他思考良久,对她道:“请你先不要告诉她,如果真到一切安定之日,也请先去她从前的王府上,找到我的侍人鹦哥儿,将他秘密带来,再慢慢商议。” 她并不很明白他的用意,却仍旧是心善地照办了。 崔冉望着她,半晌才笑了一笑,“我怕她怪我。” 身边的鹦哥儿耐不住,先嚷起来:“怎么会呢?殿下,不不,大可汗要是知道你没有死,高兴得怕是要疯过去了,哪有心思怪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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