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攥着我。”封暄早便醒了,臂弯里枕着她,脑中铺陈一方巨幕,正演绎山南海域航道延伸、海贸扩张的沙盘。 她哪有…… 手指动了动,柔软的绸衫被她攥得温热。 好吧,她确实有。 司绒松开了手,艰难翻个身:“你走吧。” 封暄演算到一半,闻言把她往身前捞,贴着她的背,下巴抵在她头顶:“巳时了,司绒公主。” “是吧,今夜子时再叫我。”她困得蔫巴,声音从被子里闷出来。 “夜半更深,你想做什么?”他体魄魁伟,手往下可以捞住她蜷起的小腿。 “想独守空闺啊。”司绒躲着他的热度,她往前挪,额头都快贴到榻壁了,后背还是源源不断传来热意。 她没有独守空闺的机会,封暄的侵占味儿浓烈得吓人,白日穿上蟒袍立于人前,他是那个丰神峻冽的太子,脱下衣裳卧躺榻上,他就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掠夺者。 司绒扒了他的壳,给他开了一个源头,他就可以举一反三,把从中挖掘出来的无限乐趣都返还给她。 司绒挨着他又睡了一个回笼觉,起来时精神已补足了。 封暄没唤人进来,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袍子,坐在榻沿醒神,鬓发睡得不听话,翘起来一丝,露出的半边耳还红着。 耳鬓吹来阵凉风,司绒摸着后腰泛疼的牙印正闷气,抬起头时,在晴日的光潮里,被一捧紫烟拂了面。 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了。 一帘紫白相间的小花垂在窗口,占了半面的位置,柔和的秋光贴近,风细细地来,一面紫白浪花轻微起伏,在波动间漏进了碎碎的日光。 司绒怔住,花影和光影攀了她满身。 这是封暄说不喜欢,嫌累赘,要把它绞个干净的花帘啊,却在这窗外悄悄蓄了多日,藏得严严实实,到能入得他眼了才带司绒看。 说什么好呢?司绒看着窗口侧身而立的封暄,他略一斜头,示意她过来。 什么也不用说。她走到窗边,把手撑在窗下桌案上,仰着头往上看,眼里盛着紫蕊,也落着金光。 封暄侧立站在一旁,他生得高,那小花的尾巴会扫到他头顶,也因此能把她欢喜的神色都捕到眼里。 这眼神太干净了。 穿上红裙,绑上小辫,扬起马鞭,她就是人前张扬冶艳的司绒公主,行能生风,动可策马,言辞间就给你设下天罗地网。 褪下外壳,卸除防备,对着小红鱼和紫花帘,她也有天真无邪的一面。 干净的眼神里渐渐没有了光影,投出了他的身形。 司绒朝他勾勾指头:“过来。” 说着根本不要他动,攥着他的衣襟,就把唇凑了上去:“你咬我的账,来算一算。” “来。”他敞开了怀,让她为所欲为。 司绒被这花儿拂着,又伸出了一点点触角,世界浮动在光影和花香中,她忍不住摇曳起来,扑进了滚烫的怀抱。 风禾尽起,这个秋日会带来好消息。 * 阿悍尔苍鹰在草甸上空疾飞,划破了千里长云,旋落在镜园的鳞鳞密瓦上,带来了阿悍尔的捷报。 塔塔尔部和仇山部在得知使者死在北昭后,背水一战,惨烈大败,被驱离出领地,句桑在两部的领地设了固定的哨塔,以及定时巡逻的骑兵队,这是阿悍尔百年来头一回扩张领地,也是对周边所有部族的震慑。 经此一战后,句桑王子的威名荡遍了阿悍尔的天。 阿悍尔子民口中高喊着句桑王子的名字,阿悍尔的小崽们以他为荣,模仿他的装扮和说话方式,阿悍尔热情的姑娘们为他唱起草原的长调,一旋一旋的马面裙绽开在青黄的草地上。 从前,句桑被人夸赞的原因是“仁厚”,他不善言辞,继承了赤睦大汗的温和,他力大无穷,可以轻易撂翻一头牛,却总是微笑待人,连稚山都不说他是刀。 但这回,稚山说:“他没有拔刀,因为从前没有拔刀的必要,句桑是一把好刀。” 战时,哥哥给她的信囊里,满当当的都是物件儿,文字总是很短,但每一封都会告诉她提提的崽子长到多高了,尾巴永远会落一句,想念小蛮。 每一封。 一切都在向好。 秋天太好了,你可以数着树上掉落的叶片,可以把它摆成各种图形,红脸的狐狸、黄发的老头。 但要小心,风会把它们偷走。 司绒喜欢秋天。 事实上,她什么季节都喜欢,但格外喜欢今年的秋天,阿悍尔天神或许会送她一颗甜蜜的果子。 但要小心,风会把它吹落。 * 捷报是中午到的。 司绒在后园水阁上画图纸,风从高处而来,有各院里桂花的清甜。 稚山将信送过来给她,司绒拆信时,稚山正摸着他刀柄上的猫眼石,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 德尔回八里廊后,她身边的侍卫就是易星与稚山,做她的侍卫有个好的,可以领两边月钱。 太子殿下很大方,给的是九山这种第一档近卫的月钱,比阿悍尔给的还高,稚山每旬还多一罐芝麻酥。前两日封暄向她借走稚山不知办了什么差事,回来时赏了他这颗漂亮的猫眼石,稚山再看太子的目光就不一样了,那是看自己人的亲厚。 司绒展开信,说:“照理说,这颗猫眼石该充公。” “姆姆说得的赏都是我的。”稚山嚣张地复述。 “姆姆说,姆姆说,我劝你,以后遇到姑娘家,不要把姆姆说挂在嘴边。”司绒语重心长,开始看第二页,脸上渐渐露出笑。 稚山扒拉着小兜,里头是牛皮纸包好的蜜饯和糖酥,他催促司绒:“你快些看,我还要去送给小皇子。” 司绒一指头指过去:“你敢,跟着小皇子的侍卫已经告过两回状了,你总带着他偷吃,小皇子的牙还没换,便要生牙虫了。” 小皇子不日就要从镜园搬回宫里了,稚山想说这个,看着司绒那一指头,没敢讲,踌躇半日,等司绒看完第三页信了,支支吾吾说:“那,能送到沙漠吗?沙漠里没有蜜饯和芝麻酥吧。” “嗯?”司绒把信塞了回去,她脸上笑意仍在,挑眉问,“你要送去给塔音?” “嗯……对。” 司绒半眯了眼看他,把稚山看得耳根子发红,才拉长了音说:“哦……当然可以,不过,你该送去阿悍尔,小王女在沙漠里扬起了乌尾蛇的旗子,带着八百人,从定风关西南侧包抄了仇山部的流兵。稚山!这是捷报!” 稚山猛地跳起来,他把手撑在桌上,撂翻了一桌子的图册:“赢了?!” 司绒抬起手,哗啦啦地扬落了一地图纸,眼睛亮闪闪:“赢了,小崽!” 稚山好激动! 他想翻过桌子去把司绒举起来抛高,易星在水阁外盯着小火炉里的红薯,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状站起来大喊:“不可以!小崽要冷静!” 这声儿传进来,两人都哈哈地笑,司绒把信封好给稚山,和他碰了个拳。 “送去给大伽正。” 他离去的脚步比平时轻快许多,快飘起来了,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小崽。 司绒藏得住事儿,但战事平息一事,司绒不打算瞒着封暄。 在晚膳后,封暄带着一身尘土回了镜园。 司绒还在水阁上夜钓,她今日只适合干这种不伤筋动骨的轻慢活儿,最好动也不要动。 鱼竿那头刚有点儿动静,司绒猛不丁地就被一双长臂圈了个满怀,手里的鱼竿跌落,在水里撂开了圈圈涟漪,刚上钩的鱼儿就这样逃出了生天。 “殿下最好赔我一条鱼,”司绒转头动了动鼻子,“好多尘土……” 他把披风挂手边,在她头顶亲了两口:“这湖里的鱼都精得很,你要钓到何时?” 她伸出根手指,把他的下巴顶开:“愿者上钩么,钓鱼和钓储君,都是一样的道理。” 什么都敢说,他拎着披风回屋沐浴了,走前不怀好意地送她一句话:“我先预祝公主满载而归。” 满载而归?司绒钓一夜了就遇着这么一个动静,还让他吓跑了。 她重新捡起鱼竿,而竿那头一直平静,湖面如镜,一轮即将满弧的月垂在水面上,宛如浸在夜色里的水墨画,安静得不起半点波澜。 封暄从浴房出来,穿着黑色暗云纹滚边常服,腰缠玉带,正坐在榻边穿靴,一眼就看见司绒提着鱼篓进来。 他拉起靴筒,坐直身,轻抬起眉。 司绒对着他略带戏谑的眼神,把空荡荡的鱼篓一丢,往他跟前去。 “空手而归的公主。”他的手搂着她的腰,揉着他咬过的地方。 “是满载而归的公主,”她冰凉的手贴在他两颊,“送你一个消息,听不听?” “阿悍尔?” 阿悍尔鹰爪近来越发频繁地落在镜园,封暄猜也该是和战事有关,北昭探哨的传信速度没有阿悍尔特训的苍鹰快,关于战况,他时刻都在关注,但消息总比司绒要滞后一天。 “战事已息,”司绒没敛着情绪,把欢喜都放在了眼里,“阿悍尔赢了。” “高兴了。” 她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一口:“阿悍尔战事平息,榷场开设在即,和谈顺利,我,好,高,兴。” 他也高兴,这个消息由她说出来,与明后日从战报上看是不一样的。 封暄把她的手放掌心:“有没有想过,若你这招美人计落空,阿悍尔要怎么办?” “刺杀你咯,阿悍尔刺客,红衣夜奔的那种,见过吗?”司绒拿指头点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在他耳旁轻呵气,“灭掉太子,北昭大乱,阿悍尔之劫应势可解。” “聪明,是个好法子,”封暄被她点得燥,“一劳永逸,北昭至少乱上十年。” 司绒被他正经的胡说逗笑,眉眼鲜妍,带得屋里都明媚起来。 两人团在榻上说了会儿话,司绒摸到他半散下来的头发微乱,跽坐在封暄身后拿梳子给他梳,身后只听得见窗外风动虬枝的声音,封暄让人把近屋的树枝全修剪过了,她没有再在夜里被鬼手一样的枝影吓到。 想着这个,她梳得还算耐心。 封暄习惯性地把朝事放在脑中铺陈,一一捋着阿悍尔战事细则,往前盘了盘时间,说:“塔塔尔部和仇山部能上战场的不过两万余人,定风关早有部署,此战拖得有些久了,是赤睦大汗在打磨句桑?” 玉梳梳齿圆钝,贴着封暄头皮一路往下,忽然遇滞,扯动了他一缕发,封暄轻一蹙眉,没有看到司绒微微发白的脸色。 外间门开着,九山敲了两下门。 封暄从轻微的痛感里回神,九山一般不在这时候打搅他,他道:“进。” 九山头也没抬,盯着地砖,说:“殿下,皇上一刻钟前下旨,要摆驾回宫,筹备中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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