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训重重喘气,“好。” 瑟瑟再倒酒,就被他捏住了手肘,仿佛笼头控住烈马。 “第三样,我的是我的,表哥的也是我的,我为表哥打算,即是为我自家打算,表哥不要推推让让,与我见外。” 她说一句,武崇训应一声,比什么细犬黑爪儿有意思多了,武延秀再惊艳,尽给她惹麻烦,还是撂开手的好。 指尖碾着珊瑚雕的芍药,沟壑里填满脂粉做印泥,那刀工最巧,印出来深浅浮突,可惜她没了写信的由头,只能往手上印。 忽地人哗啦啦涌进来,琴娘清亮的嗓音越众而出,乐滋滋满是欣赏。 “这心思真是巧,用在宫里也够了。” 武三思也道,“他使这主意,搁在石淙能与宋主簿一论高下。” 武崇训急忙放开她,肺腑之言留到正日子说,不能被猫三狗四的听了去。 武延基牵着李仙蕙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下。 “老六真行,连我也服气!” 李仙蕙喝了酒又吹冷风,拿瑟瑟的热帕子垫了垫,还是难受,索性两手交叠在武延基肩头,再搁上脑袋,喃喃道。 “不成了,我不成。” 司马银朱直摇头,狠狠瞪武延基,“还不去给我们郡主叫甜汤来?” 当着李仙蕙,武延基腰杆子便硬,只当没听见。 瑟瑟往后挪了挪位置,令杏蕊扶李仙蕙坐下,看武崇训闲闲问。 “六郎又干什么了?” 武延基叹服不已,桌上掏了碟花生米往嘴里扔。 “他说家里两桩喜事,你又回来了,所以做了个三阳开泰的花样,天上滴溜溜会转,落下来也是同时,啪地一声入水,鱼都惊动了。” 一抬眼瞧见瑟瑟,咧嘴笑开了。 “上回老六说找你做买卖,我没听完,他光杆无毛,必叫你下本钱,你可千万别入伙,别婚还没结,先把老婆本儿赔光了。” 武崇训还没吭声,瑟瑟摇了摇头。 “兄弟之间,不算账最好,但凡算,必有差池争执,表哥听我的,封几两银子送给六叔,谢他今晚的烟花,买卖就算了。” 好个一刀两断的主意! 武崇训没忍住笑开来。 答应了不疑心,却很难做到,回回武延秀的幺蛾子一出,他心肝肺就一块儿乱蹦跶,什么三阳开泰?他瞧他是想说二男逐一女! 武延基讶然,“原来你也不想沾他,却叫郡主出面做丑人,这不好,咱们打不断的血脉,闹闹无妨,新嫂子上来就抹了脸说直话,往后怎么相处?” “什么怎么相处,亲戚么,远点儿近点儿,过得去就成了,我与那几个庶出的哥哥也合不来,各人自扫门前雪,何必硬凑?” 既然按照嫡庶来分,武延基傲然挺一挺胸。 本来嘛,他和武崇训好,也是两府的嫡长要好,老六算个什么东西? 圣人出巡,百姓吹口哨扔手帕,全是窥伺千牛卫,那挺拔的身段,一板一眼的步态,长枪横刀刷刷挥舞,多好看!可谁拿好看当正经玩意儿了? 小时候哄他串戏子也是,一哄就上妆,也哄过老四,为啥不上当?!可见龙生九子,高低贵贱一早分明。 “郡主说得对,合不来就撇开些!”武延基击节叫好。 武崇训回头看了几遍,琴娘跟王妃聊得热络,侍女走来走去,换热茶热酒,又添香,人皆乱了座次,三五成堆,其中并没武延秀的影子。 “人呢?” “走啦!他一早还上值,原是答应骊珠买一件玩器,交代完就走。” 瑟瑟拈起筷子在盘子里捡了捡,瞧武崇训还愣着,反而开解他。 “不必叫他回来,他有差事,夜里陪我们玩耍,明日出了岔子怎么办?” 听着是关怀,后一句又现了真意。 “十六卫禄米微薄,他才急赤白脸,表哥要帮,不如从这个根本下手。” “这……”武崇训迟疑。 瑟瑟抬起头,三两句话功夫,主意已经打的很周全。 “这边地价太贵,替他撑起门面也过不了日子,不如打发远些,道德坊、安众坊,挨着新中桥,过洛水容易,进皇城也容易,耽搁不了公事。” 这一来连武崇训也愣住了,武延基更意外。 远远打发了武延秀,眼不见心不烦,自是合他意,可阿耶死了,长兄驱逐幼子不好听,就连武三思,见他不请自来都厌烦,却不得不摆出叔叔的关切。 但瑟瑟统共与他没打过几次照面,怎么一开口就是杀招。 “与其搁在眼前磕磕碰碰,倒不如远些叫他自在……” 瑟瑟索性连自己也拔出来,盈盈一笑。 “我顺嘴一说,两位表哥慢慢参详,替我向王妃道声恼。” 她起身走了,武延基不解地问,“老六哪里得罪她了?”
第106章 瑟瑟酒酣脸热, 夜风吹得好清爽,索性坐下了。 杏蕊眼珠子一转,便叫打灯笼的小丫头待在樟树底下, 别过来,那淡粉的光斑印在草地上,圆溜溜的像个小月亮。 替瑟瑟挽好帔子, 转头意味深长地问豆蔻。 “听说姐姐是前头王妃留下的人,专指给郡王使的,如今王妃也器重姐姐, 让府上大管事与姐姐家结了儿女亲家?” “两位王妃待奴婢恩重如山,所以奴婢……” 豆蔻胆怯,怕瑟瑟有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儿拷问她。 笠园还热闹呢, 方才烟花没瞧够, 又寻了几个来放,噼里啪啦璀璨的火光此起彼伏,推个人下湖去,任谁也听不见一声儿。 瑟瑟不明白她干嘛拿手摸脖子,湖水黑黢黢的, 又有什么看头? 片刻气的笑了,这么笨的人,两位王妃取中她, 怕是知道武崇训那一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容易被人算计。 “诶——你别往下出溜!” 豆蔻跪了半截被她喝止,委屈地要哭了。 “郡主,奴婢真不是有意隐瞒您!” 瑟瑟有点儿闹酒, 头晕目眩,抚着胸口往下顺气儿, 半晌顺了就骂杏蕊。 “都是你!好端端地问什么?瞧把人吓得!” “姐姐这胆子,只有针鼻儿大。” 杏蕊扶豆蔻起来,忍不住打趣儿,“郡马杀人放火了?” 她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豆蔻扛不住,和盘托出。 “郎主已训斥了公子,说他不周全,去一回封地,才见了几个贪官恶霸,就看不得人家家破人亡了,即便想帮,就地寻个二嫁的夫家就是,何必带回来?于己不便,于她个从未离乡的小娘子,也是诸多麻烦。” 瑟瑟嗯了声,很是赞同。 她比武崇训小了快十岁,欣赏他品味卓然,但并不仰望崇拜,倒不是小瞧他姓武,而是她进京遇见的这些人,全是蜜罐里泡大的,哪里知道州府的实情?口耳相传,不过是地方官编排出来哄他们的瞎话。 “表哥怎么说?” 豆蔻吞吞吐吐,“公子说,他非管不可,您跟前自有交代。” 杏蕊咋舌,原来大家伙儿都小瞧了武崇训,可真是奇闻。 “那人呢?真在笠园?” “没有没有!” 豆蔻连声担保,“要在笠园,奴婢绝不替他担这个干系!” “哈哈哈——” 瑟瑟长声大笑,叫人害怕的感觉原来这般过瘾。 想起韦氏那时候又妒又羡地提起高宗后宫,明明旁人也生儿子女儿,可是既不序齿,又不上尊号,稀里糊涂养着,玉牒上有那一笔,世人全然不知。待圣人的亲儿子死的死,贬的贬,举国上下,多少人见不得女主登临,有心捧个帝裔出来对抗,竟都不知去哪里寻块活招牌! “很好,你就记住了,他在我跟前尚且自称臣下,你们是下而又下,对他是主仆之义,对我,是公忠体国,内中分别,可大的很呐!” 豆蔻一叠声道是,心中气苦,想公子这么好的人。 瑟瑟到底醉了,才站起来,要指着她鼻子耍威风,脚下忽地一软,靠住豆蔻肩膀往下滑,差点跌下去。 两个丫头被她拉扯得踉跄几步,忙招呼灯笼过来。 瑟瑟抬头灿然一笑,夜色灯影温柔旖旎,像观止湖上泠泠的水光,照得她面上柔柔艳粉,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摇起食指替豆蔻遗憾,“可惜你那傻主子,不会给你叛主求荣的机会!” ****** “郡公走这边儿。” 朝辞挑了灯笼在前头引路,边走边侧身回来殷切地提醒。 “郡公留神脚下,这条路近着观止湖,水汽重,石头缝子里有青苔。” “既这么着,索性绕远道儿走罢了,不然认清了三哥的家门,再来不进去问候两句,仿佛是我不知礼数。” “那哪能啊!” 朝辞大声替武崇训拒绝,“我们公子再大,能大过圣人去么?再说,您不是才在王爷跟前说啦,明儿还要上值,这御前的差事,谁敢耽搁?” 灯笼提高半寸,将好照着武延秀的侧脸。 黢黑的背景愈加显出他来,额头宽展,眼窝深沉,鼻峰下颌的线条多么流丽就不提了,偶然目光一闪望过来,又美又锋利,千军万马中一杆标枪,狠狠戳在人心上。 啧—— 朝辞感叹,漂亮到这个份儿上,怎能不贱的让人讨厌?他就理直气壮地认定世上的好事儿都是他的,人家不给,他就抢。 远兜近绕地把人引到正院,早过了关门落锁的时候,可是王妃还没回来,拿钥匙的嬷嬷边打呵欠,边抱着胳膊抱怨。 “成日家没白没黑的闹……” 抬眼看见朝辞,后头又是个长身玉立的公子,吓了一跳,“哟!” 跪下去狠狠扇自家两大巴掌,“老奴嚼蛆放屁,脏了郡马的耳朵!” “我以为三哥怀柔惜老,原来阎王似的,一句半句,把人吓成这样儿?” 武延秀背着手迈进门槛,赤红袍角在嬷嬷眼前招展。 “起来吧,我不是你家的正主儿。” 嬷嬷膝行后退,直到灯下抬头,才看清这位头角峥嵘,果然并不是武崇训。 院里虽无人,堂皇地点满了灯火,侍女们罗列成行,屈膝行礼,朝辞把人送到第三进院落门上,识趣地站住脚。 “奴婢就在这儿候着,待会儿领您出去。” “你走了也成啊,怕我不认得路么。” 武延秀大踏步往厢房去,琴熏身边的大丫头迎出来,见了他都很亲热,一个道,“郡公再不来,今儿晚上奴婢们是不得消停了。” 另一个道,“郡公几时说来又不来了?最守信的。” 嘻嘻哈哈,团团左右,请他进屋,骊珠尖叫着奔出来,抱住他胳膊大笑。 “六哥你可来了!我都快睡着了!” 人声里夹着隐约的咕哝,软团团像婴儿啼哭,这是打哪儿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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