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过黄河遇大风,他狠狠跌了一跤,撞上船舵,至今腰里吃力,坐着也痛,可是瑟瑟面前不敢表露辛苦,拿软垫撑在后腰,长叹了一口气。 “历来驸马入仕有上限,武家更特殊,我从前那个扬州大都督有名无实,并不持节,何况抹了?人家就不同了,四十岁已经爬上四品,背后还站着相爷,前途无可限量,不买我的账,也是可想而知。” 瑟瑟意外,看了他一眼。 心道我是主,你是副,陈侍郎要看也是我的面子前途,干你何事? 眼里疑问尖锐逼人,激得武崇训脸上讪讪。 他一路回来细想,除了样貌,瑟瑟偏爱武延秀哪一头? 大约是少年丧父的辛酸为难,而梁王府香烟旺盛,武三思又是个八面玲珑的能人,两相对比,就显得他这一生,太坐享其成了。 女人总是含着一股母性的,哪怕她还没有做母亲。 可怜又俊俏的儿郎自带柔软光环,令她惦念回护,所以他改变了策略,含蓄地表达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她的关爱有处可去,不用花在别人身上。 谁知瑟瑟会错了意,逞能般向他担保。 “表哥是我的人,这个大都督早晚讨回来,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请表哥放心,下回便不是遥领,定要持节。” 武崇训失笑,又有点感动。 “事过境迁,郡主将来未必还肯这么想,就瞧太平公主的做派,与驸马相安无事,各自精彩……” 淡淡笑了笑,仿佛认命。 “那个崔湜,年轻俊彦,文采斐然,就算在石淙公然甩了公主一杠子,没两天又和好了,听闻公主使人打了顶紫金掐丝的冠子送他,举国独一份儿。” 他说的半真半假,以己度人,密密睫毛翕动着,颤颤地惹人心疼。 眼底那一点明显的苦涩,闹得仿佛瑟瑟在外寻花问柳,回来被温柔的贤妻规劝了。她很想好好地安慰他,免他辗转反侧,婚后自可奉衣端茶,贴他私情小意儿,眼下却是非礼勿动。 只能靠住鸦青的软枕,觑着他诅咒发誓。 “上回就说了,我必定不像姑姑公然招揽,令表哥蒙羞。” 武崇训却嫌相敬如宾远远不够,瞪眼直道,“你管的了自己往后么?” 瑟瑟是个磊落人,略一思忖已脱口而出。 “表哥非要叫我发誓三五十年后仍如今朝,那我就算说了,自己也不信,表哥也不信,可是当下的心意,表哥难道还不明白?” 为他负气而走,在外吃了两个月的苦,她内疚又心疼,为斩断武家爵位,她知恩又图报,借故写信,牵三挂四说了许多,真话只有一句,你还生气么? 武崇训不吭声了。 今夜着实美妙,织金帔子绕着她脖颈,把人妆点成个笼着纱的玉观音,唯灯影晃荡在眉心,令那剔透绮丽的容貌沾染了墨迹…… 他发了一回呆,心底和尚念经般疯狂重复:是我的,都是我的! “郡主心思多变,别说誓约婚姻,就算……生出孩儿,骨血相连,也是匹笼不住的野马。其实在外头我想明白了,人生百代,无非如此,谁还能顾念谁一辈子,男女之情有起有落,没了,就没了罢!” 他下定了决心要以身试法,“不试试,我又怎么能死心?”
第105章 “婚约可不是儿戏。”瑟瑟重重强调。 武崇训狼狈地一笑。 是啊, 瑟瑟非但没有视联姻为儿戏,相反,还严阵以待。 可这份重视却叫他更没底了, 爱人,原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想她有恃无恐, 又怕她恃宠而骄。 “扬州是运河起点,城池仅次于两京,富商大贾极多, 有‘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之盛景。这样好地方,自是国朝税收的重中之重, 岂会交由州牧多剥一道皮?实则扬州大都督唯唐初数十年是实职, 自高宗便仅做追赠、封赠,或由诸王遥领,再未落实。” “我还当是圣人为难表哥……” 瑟瑟不以为意,心道天下我有时,区区一个扬州, 赏你做封地有何不可? 然她是个落地有声的人,尚无章程便不承诺,转而道。 “你瞧我四叔, 一把年纪,不辞辛劳。” 拿下巴点着外头,院门上一道消瘦的身影,怀里抱着横刀。 东宫卫尚在招募中, 但右卫率职责所在,李旦每日清早便到梁王府二门上点卯, 如遇李显出门,便执刀相随,如在家吃酒,便在笠园外立等。 “阿娘说,四叔青年时便在兄弟中最勤勉,难得年近四十还一丝不苟。” 望他一眼,徐徐导入正题,“四表哥在东宫谋了差事……” 武崇训脸色一翻,“我原想把六郎放在……” “嘘——” 纤纤细指摁在他袖子上,玻璃种的玉镯水头极足,映出他赤红地三镶三滚的团窠宝相水鸟纹。 “他与我什么相干?我只管我的郡马在朝堂上有个位置。” 瑟瑟言语诚恳,亮晶晶的眼里全是‘你信我’。 她早在苏安恒那日便下定了决心,要留住武崇训这个不可多得的臂膀,就像二姐说,猎狗不用最快最猛,只要肯把肚皮翻出来给她胡噜。头先他在外头,字里行间,她实在不善表达,回来了,才能送些甜头。 武崇训心已经乱了,酒劲儿上来,看人带重影。 眼前好像是一个瑟瑟,又仿佛两个,却都触手不及,晃晃头,恨侍女来去打乱光影,愈发分不清虚实。 “东宫太低了,春官么,父子犯忌讳,夏官最好,只没个出缺……” “郡主,” 瑟瑟听他并没拿那套西土耆老的话来搪塞,便露出笑意。 纤长的手指在案上划拉,蔻丹调的色淡,粉绒绒的,又兑了橙花水,萦绕着清甜的香气。她知道武崇训在看,甚至在闻,明明不会弹琴,偏在木头上轻拢慢捻,引得他弹落眼珠。 “看傻了?”琴娘捉狭地拍拍他肩膀。 “什么,没有、没有。” 武崇训面孔红透,隔座儿李重润也没走,正留意听着,不齿地横了眼。 武崇训懊恼方才把人瞧扁了,正要道歉,忽听院中一段急促鼓点。 乐伎纷纷停了家伙往外看,舞娘赤着脚走到窗边,哗地推开。 室内喧哗人声忽地沉寂下来,硕大明亮的璀璨光环印刻在荒凉天幕上,砰地一声,化作万点金屑落入湖中,转瞬即灭。 “是谁在放烟花啊……”瑟瑟疑惑地问。 远近几家都是超品的公侯,逾制放炮也没什么,可谁去出这风头? 武崇训牵了牵她的裙带。 “要提前,现成的借口就有。”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对折的云纹纸条。 “宋之问回了信,说他推算星象,十一月成婚方可顺应天意。” “是他?” 瑟瑟恍然一笑,司马银朱说云雨天命皆归圣人管辖,不论什么悖逆之事,只要君心确定,有的是僧道编故事圆谎,她还以为太夸张,但眼下所见,宋之问的星象,那可真是,想让他算出什么结论,就能算出什么结论。 武崇训看她犹豫。 “你怕这日子不好?那我多请几位庙祝再算。” “不用,越早越好。”瑟瑟很笃定。 武崇训浮躁的心安定下来,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再回想,明明在石淙已是如此,偏他禁不住旁人挑拨,一再生出嫌隙,白把时光浪掷,连一回最美的晚霞还未牵手看过。 他想尽快补上,指着东北方向,虚空里的兴泰镇。 “兴泰的地基比别处都硬,浮土底下两丈深的大石头,开凿极其费力,征发的民夫不凑手,来不及拆三阳宫,你想不想去石淙看红叶?” “单咱俩——阿嚏!” 武崇训没有帕子,低头找。 腰上白绫汗巾子断不能解,她手里紫绉纱巾也不好摘出来用,只能把青缎织金的大袖递到她跟前,惘惘一双如水清澈的杏眼,满怀爱惜温柔。 瑟瑟顿了顿,多么爱干净的人,那时为阎朝隐站得近了,就要烧衣裳。 琴娘把人全喊到院子里,也不知演什么西洋景,一片拍巴掌叫好,梁王妃原本稳坐钓鱼台,看他俩难分难解,笑着也避出去。 武崇训哑声道,“你记得……那天?” 瑟瑟白他一眼,婉转地拧着脖子,轻唾了口,“谁许你挂在嘴上说了。” “不让说,画下来成么?” 武崇训鬼迷了心窍,笑得咬牙切齿。 “我恨不得画在掌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砍了他,四妹妹……你转过来,瞧瞧我?” 瑟瑟瘪着嘴,嗔怪地看他,不明白。 春宫哪能画在手上,还不让人知道,哪不满世界全看见了? 这一向武延基也黏缠李仙蕙,甩不脱的鼻涕虫,惹得司马银朱打了几回,武崇训怎么也这样儿了。 她捏着案台上架筷子的冰瓷鲤鱼嘀咕。 “明明有名字,表哥怎么还这样叫我?瑟瑟两个字烫嘴么?” 武崇训上回落了下风,埋头补过功课,挑眉道。 “嘴么,烫的有限,真烫的是别处。” 瑟瑟云里雾里,“还有哪儿?” “你还敢问……” 他笑着,“那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能拿手掂量。” 瑟瑟心里直犯嘀咕,知道这哑谜再往下猜,准没好事儿。 这时候很该作势翻脸,泼他一身残酒,可她着迷他犯迷糊的傻样,甩开虚套子与她调笑,仿佛她早应过他的胡话、蠢话,给了他任意施为的胆量。 “酒呢?” 瑟瑟只做听不懂,向豆蔻抬手,“新来的波斯三勒酒拿一壶。” 武崇训又劝,“内酒坊的碧瓮沉就罢了,波斯酒后劲儿大。” 瑟瑟一扬眉,“要你管?” 执银壶徐徐斟满,一线银亮的水花仿佛利剑,见他犹豫,她也不勉强,端起来仰脖饮尽,慢悠悠再添上一杯。 “今日与表哥说说婚后的规矩,头一样,我喝酒,表哥要作陪。” 武崇训一听喝酒,肠胃就绞痛。 方才已是逞强,可是美人邀约在前,无论如何不能煞了风景。 他把心一横,大义凛然道,“醉笑陪卿三万场……” “不必,” 瑟瑟盖住杯口,笑得微波荡漾,“陪我,人陪就够了。” 屋里热,酒肉味儿大,四面窗棂敞开,竹帘卷上去,大月亮挂在天上。 皮影戏开了锣,动静一浪大过一浪。 做戏的是玩偶,艺人在幕后出声,也要上妆,梳头勾脸的人影投在幕布上,一举一动放得很大,比看戏还热闹。 瑟瑟从他手心掏摸走杯子,轻飘飘又是一口。 “第二样,不准疑心我,有那背地里瞎琢磨的功夫,摊开来当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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