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我当是谁这么大方,原来是淮阳郡公——” 就有人从屋里拽他。 中官灵台郎许子春走出来,年纪小,官职低,做派却很硬朗,用力把院副硬推进去,顺手轰地带上门。 抹抹袖子快步走来,满怀歉意地拱手。 “郡王,今日实是我办坏了事!” 会仙楼是座双塔的结构,中间一架飞梁串联,廊子两边霞影纱糊的长窗,晴日推开窗子便如长桥,如此雨天,窗子扣严实了,憋闷的水汽蒸腾,全靠脚底一串细巧的香台驱散。 两人慢慢在横梁上来回踱步,听外头蛙声阵阵。 “一顿酒不算什么,只扰了你我说话,往后本王不在,买卖要你费心。” 许子春拱手再次表示歉意,一脸赧色。 “郡王不必忧心,浑天监察院事务稀少,这一向与府监过了几招散手,场场皆输,又被宋之问揽去几桩御前露脸的好事,院正气得刻了一枚府监小像,早晚吐口水。” 武延秀笑出了声。 雨天湿气大,他脸上油油的,见前后无人,便摘了斗笠。 许子春冷不防直面相对,心头震地一跳。 他老是遮遮掩掩的,春天藏在兜鍪底下,冬天斗篷耸老高,偶然瞥见一线颌角、鼻梁,总以为错觉,这还是头回看清那副油润的唇,因是冒雨而来,格外丰泽诱人,当真是公子春衫桂水香。 “我怕他气出个好歹儿,这才出了个主意,既然春官要拆三阳宫,不如就着那处地基,我们去起一座观天台……” 武延秀眼睛亮起来,听他细细解释。 “为修三阳宫强占了许多土地,难道还回去?不如借观天台的名目养马,树林子隔开,又不惹人注意。当地闹过两场,征地一回,徭役又一回,斩了几个抻头的乡民,春官请了皇命,县衙有尚方宝剑,别无顾虑,出了事儿容易盖。” 武延秀听得稀奇,皱眉看他。 揽院正入伙他不怕,这种买卖,干系人越多越好。 只院正能听得进他的主意? 灵台郎区区七品,称郎官都算额外高看,他怎么敢对上司提这个话头。 “院正在气头上……” 许子春嘿嘿笑着解释,“二来后院失火,巴不得寻个由头离京。” “原来如此。” 武延秀了然地一笑,在他肩头拍了拍。 富贵险中求,为巴结郡王,扯顶头上司下水,这算命的倒是个赌棍。 一回身,几个女娘喷香的帕子摁在嘴上,扭扭捏捏上了楼。 风月中人贪俏,见了这两个客人,都是眼前一亮。 年轻威猛就罢了,个儿高的太漂亮,瞧见就挪不开眼,两人并肩的廊子,她们不说往边上让让,反而故意擦着身走,眼风一径儿乱飞。 过卖知道武延秀的脾气,怕他拆房砸店,急的吼。 “进去!客人在里头!” 门又开了,院副堵在门口,蹀躞带捏在手里,散着袍子,露出贴身白衣,挨个儿叫札客唱歌。 里头站的也有,躺的也有,新来的从他眼前过,巴掌往他脸颊上柔柔一顺,大大方方叫了声‘达达’,他就醉轰轰地抱上了。 武延秀含笑看他们哄闹,等过卖扣上门方侧头过来。 “不枉本王把本钱交给你,有你在,果然省了本王许多操心。” “郡王只管放心去。” 许子春弓着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径担保。 “往后万事指望郎官安顿,他日本王回来,必然替郎官安排前途。” 许子春愣怔了下。 自打听说郡王和亲,他便担心买卖往下如何做。 然向来是武延秀调遣他,他却去不得千牛卫值房相见,如今等到明示,心头热油浇过一样爽快。 “郡王言重了!下官区区微末,陷在不上台面的衙门,唯这点子想头。” 大喜之余正色作揖。 “郡王远去关山万里,想来那处虽荒蛮野性,要图便利,左不过金银开道。郡王放心,下官只问郡王要一个心腹,往后每年春秋两季结利,源源不断向西送去,并京里的动向,郡王只当留了只耳朵在京。” “黑沙南庭是何样去处?使团之外,哪能容得唐人来去自如。” 武延秀心事重重往前迈步,淡淡婉拒他的好意,也是看不上他胆色。 “况且,怕是钱也无用。” “那倒也是——” 许子春嘴上附和。 心里却道,拿钱开道,开的是男人道儿。 至于女人,天下有你治不住的么? 即便是个不解风情的蛮夷,就为买你那副笑脸,掏心掏肺。 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买卖人,凡事再三掂量。 当初攀附武延秀,一半的赌注便是下在他这张脸上,另一半才为他姓武,偏圣人也长眼睛,竟拿他去和亲,等于半中间截胡。 听武延秀话头,知道他和亲不过一时,早晚还要杀将回来,既高兴,又怕做不准,谨慎地问了句。 “这买卖犯忌讳,郡王不在时,若是三司六部查问起来,还请郡王给下官留个通气的活扣儿。” “干什么?” 武延秀抬了抬眼,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我死在外头,这价值千万的家私将好全落给你,反正我孑然一身。” “下官不敢!” 许子春噎了一瞬,背上沁出汗来,急急撇清。 “非是下官高洁人品,实是这种买卖,没个顶头的靠山,拉抻不开,就算郡王甩手去了,下官也吃不下。” 这话倒老实——也是个主意。 武延秀被他一激,手里攥着旧斗笠,心思悠悠荡荡似坐秋千。 想起瑟瑟雨里吃瘪的小模样儿,越琢磨越有趣儿。 “心腹也有,将好就是石淙人,并他大舅子小舅子,侍弄田地的庄稼汉,可是不老实,有点子心眼,我已安排他们进了主客司做小吏,你挑着用罢,要往突厥送什么,就交给他们。” 许子春忙道是,心道这位郡王,真邪性! 用人专挑不老实的用,沆瀣一气,臭味相投。 可是呢。 他转而想到自家,身在曹营心在汉,学了一辈子星象、历法,全抛诸脑后,只想借这武周转回李唐的东风,攀一攀高枝儿。 武延秀斜挑一笔,想出这胆大包天的主意,前后一捋,漏洞虽有,要补也不是全然没法儿,兴奋地直搓手。 此计若能行,西出阳关便有回头箭。 顿时心情大好,调侃地冲着许子春哂笑,自家不觉得,旁人看他眉梢眼角一气儿乱飞,活像有意勾搭。 “没想到郎官是个福将!” 许子春往前凑了凑,“郡王只管吩咐!” 结果那人又轻笑了声,调开话题。 “宋之问怎么了?圣人生辰日子摆在那,他敢说出个子丑寅卯?” “不是圣人,是安乐郡主的郡马。” 武延秀愕了下。 转过脸,长窗漏出一线天光,正打在他光致的鼻梁上。 “我三哥?怎么的,临近婚期,反悔了不成?要借神佛拒婚?” “那倒不是。” 许子春凑近了些。 “头先青龙寺推算婚期,原是明年四月,后头两家大概重新商量过……” 他觑着武延秀直愣愣的眉眼,很想反问,您家的事儿您不知道? 不敢直说。 “郡马想请我们院正开口,把日子提前到月底。” “院正又狮子大开口啦?”武延秀乜他一眼,有点好笑。 “郡王神算!” 许子春笑的花眉花眼。 “院正那人么,就好一口雁过拔毛,那日下官陪着出城,踏看秋祭的路桩,郡马诚意寻了来,说话也很客气,前后又没旁人,原是将好便宜行事,没想到他缺根筋,竟没递上礼单……” 他手一甩,有点幸灾乐祸,“反正就没成!” “这笨蛋!” 武延秀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声。 许子春满以为他骂武崇训不会办事,正要陪两句,却听他打了个哈哈。 “难怪他的官运不如太常卿,人家四品他五品,怪谁?” 太常卿的仕途全从太平公主身上来,这能比么? 嘴上忙不迭叫好。 “得罪郡马不要紧,可都说太子最疼小郡主,再过三五年……” 故意打断了另起一行。 “且她任性,当初武家几兄弟任她挑。” 他捂适时住了嘴。 “该死该死!下官胡言乱语,合该郡王打板子。” 武延秀哈哈大笑。 这人真是个可造之材,又精又贪,主意全露在脸上,放对了地方使用,能以一当十。 “真要打你,只这一句该打么?” 他乜着许子春,轻描淡写问。 “这些话,千牛卫背后也说,只瞧见我就不说了,倒闹得我心里痒痒,今儿将好,你说给我听听。” 许子春一双眼嘀咕咕转几圈,确定他当真想听,也是有心卖弄。 “我们院正说,虽是昭告天下,爵位两代而止,入仕低于五品,但郡主在太子身上使劲儿,只卡在韦安石手里没过关,再过几年,郡马要入阁。” “我当你消息多灵通呢?!” 武延秀大笑摇头,“这当中的猫腻,你是真不知道?” “请郡王指点!” 武延秀慢条斯理往鱼钩上多抹两把香油,推心置腹说男人的真心话。 “尚主可难为人呐,我三哥的日子不好过。” 许子春大大点头。 想起武崇训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嘴脸,果然很难服侍刁蛮的小郡主。 “这话透给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旁人。” 武延秀看他上了钩,不紧不慢地划开窗子,就着阴沉沉的光线仰起头。 “实在忍不住要说,可别把我卖了。”
第116章 进了十一月, 秋高气爽,天空明丽的如画一般。 满山桂子飘飘如雨,铺地金黄, 待瑟瑟等走出山门时,不禁都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馥郁的香气。 武崇训的车辇停在数百级台阶底下, 人背着手站在车尾,捏着根毛茸茸的芦苇晃荡,活像大狗甩尾巴。 骊珠一看就瘪了嘴。 “唉, 可怜我的黑爪儿,有上顿,没下顿。” “你怎么就过不去了。” 琴熏哄了她大半个月, 越哄越闹, 也不耐烦了。 “六哥是和亲,又不是打仗!从此山长水远,家园万里难还。你瞧汉朝的公主,死了还埋在那头,哪能回的了家?所以他才反悔了, 这点人情你不明白?” “我不管!六哥说话不算话!” 琴熏吓唬她。 “等着罢!圣人把你嫁去爪哇国做王后,我瞧你带不带阿大和阿二。” 骊珠三岁接进梁王府,得王妃亲手抚养, 爱娇关怀,比琴熏丝毫不差,旁人说起她爷娘早亡,总有一分怜惜, 但在她心里,这事儿早寡淡的没了影迹, 她不止有尊上双亲,还有兄弟姐妹,隔府另有三个哥哥,而且大哥、三哥都快娶新嫂子了,家里人口昌盛,手足相亲,比世人都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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