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起六哥即将孤身远去突厥,她真心为他难过,犟嘴道。 “不准你咒六哥!他长命百岁!去了定然降服公主,带她回京居住,黑爪儿可只活十几年,跟着他去了,肯定死在外头。” “那你跟他去?” “去就去!” 骊珠边放狠话边吸溜鼻子。 “六哥可怜,黑爪儿更可怜!它还小呢,西域的风又干又冷,人嘛,还能做些面脂揉搓,黑爪儿怎么办?满脸毛。” “难怪前几日约你们赏桂说没空,是陪六叔采买物件儿去了?” 瑟瑟一直没开口劝架,到这儿才哦了声,闲闲问。 “对啊。” 骊珠理所当然道,“这种事推给谁去?自然只有我们两个心疼他。” 一番剖白,说的感人肺腑,连瑟瑟也不得不难过。 片刻反应过来,这套话定是武延秀七七八八编排好了,灌输给骊珠的,噗嗤一声笑出来,惹得琴熏望了眼。 骊珠年幼不懂掩饰,直愣愣问。 “三嫂不心疼六哥么?” 琴熏敲了武延秀一笔竹杠,官银还没花完,这回当着新嫂嫂,却带刺探。 “原本我也不喜欢六哥,这事儿出了,又觉得他可怜,一大家子在京里,独他在外受苦。” 瑟瑟抚了抚骊珠头顶,“心疼的,连你三哥也心疼,当着他别提这个了。” “哦——” 骊珠半信半疑,武崇训已迎上来。 “说好了等我下朝一道来,就等不得?” 望望她们身后高高的台阶,“杨家三个姑娘呢?没来?” 瑟瑟抱怨,“说了几回,人家有名有姓,又做教习,还当不得你称呼?” “你也说了是闺名。” 别的事他从善如流,顺瑟瑟的意,独这件事很坚持。 “数祖上确是表妹,可是一表三千里,早出了五服,小时候不曾往来,如今大了,指名道姓像什么?譬如他家兄弟要管我妹妹叫闺名儿,也不应当。” “就你最矫情!”瑟瑟骂了句。 武崇训把芦苇递到瑟瑟手里,换来块香喷喷的帕子抹面颊。 说说笑笑爬上马车,他便骑马傍在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怎么不等我?” “不是不肯等你,一寸阳光一寸金,转眼天就阴了。” 瑟瑟头倚着窗框,跟随车势起伏,依依不舍地遥望山上风景。 神都的天,亮的早,黑的也早,不像房州,到家还有霞光万丈。神都一暗下来,冷飕飕阴风往脖子里钻,明明还早的很呢,人就怅惘难过起来。 所幸眼前还有个他。 金黄日光浸透武崇训的赤红衣袍,仿佛鎏金边镶嵌住个仙人,煌煌生辉。 可是瑟瑟看透了他的花样,并非为她转了性子,领口袖口藏着挑银线的雪白纱衫,雪花银团龙的领扣,连拇指上扳指也是白玉,衬出一双眼秋水长天,明净光亮。 她看了满眼,抿嘴笑了。 “你替人家冤案陈情,本子递进大理寺,如何了?” 武崇训心里也正转着这事儿,马鞭绕在手腕上,沉沉摇头。 “说起官寺作乱,都不肯兜揽,好容易堵住寺卿,竟叫我别管闲事。” 瑟瑟叹了口气,并不意外。 “我早告诉你,京官不管地方上的事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人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呢,倒不是压不住,是懒得压。” 他们说的就是武崇训从高阳县带回来的小寡妇。 原是勾连着一桩旧案,以为把人带回神都,三下五除二,便能替她翻案,没想到官场水深,至今连究竟该哪个衙门管这件闲事,都没分辨出来。 “才散了朝遇见太孙,说你们出来玩耍,他叫向杨家元娘带声好。” 武崇训把话题又扯到琴娘身上。 瑟瑟扬了下眉。 “前日来见过,明日还要来,这么客气做什么?” 当着琴熏等,话不便说的太明,武崇训只道。 “因上回来时听元娘说起,隋朝时,每年正月,诸藩属国首领并商贩都要聚集神都,炀帝为夸耀财富,令人在端门外大街上陈列百戏……” 顿一顿。 “他听了半截,宫里召走了,还想听后头一半。” 瑟瑟失笑,“这算什么要紧事?那是琴娘瞧骊珠上珠算课昏昏欲睡,讲些闲话吊住兴致,二哥怎么爱听这些?” 武崇训支吾了下,“许是宫里闷惯了。” 瑟瑟心里装不下这个,琢磨的还是眼前大事。 “展眼圣人生辰……” 武崇训笑着打断她。 “展眼你也过生日,比圣人还早几天,你想怎么庆祝?太孙备了礼,我也有一份,咱们关起门在笠园玩耍,太子、阿耶,都别请了。” 瑟瑟啊了声,把这事儿全忘了。 “我的生日年年过,紧着圣人先罢。” 武崇训上下一打量。 “谁不是年年过生日?我还想指望定下规矩来,你们也陪我过。” “你先听我说!” 知道他清高出尘,不屑争宠。 “圣人拿虎符给二哥,便是给他脸面,我们难道不该撑起架势?今年寿宴相王做主,二哥从旁协理。你瞧着罢,我那几个好堂兄定要大做文章,我们家虽不去争这风头,也不能被人比下去。” 她就是这样争强好胜,一步都不肯让人。 实则圣人点相王做东宫卫率,便是要兄弟和睦,齐心协力,她不说大度些,主动兜揽几个堂弟堂妹,反而一门心思与人争抢起来了。 武崇训满目惆怅,说话便不客气。 “左不过写几百个寿字,说几句吉祥话,还能出什么花头?” 瑟瑟一听就急了,提高音调,、。 “早起便叫你问着二哥些,你又忘了?” 趾高气扬吆喝,亲昵,也霸道。 武崇训恨得没法儿。 人前总是这样,人后又爱扯着他衣袖咿咿呀呀。 哪天非得捂住她嘴,捏住胳膊夹在腋下,像街市上人家给鸭子拔毛,不许她喘气说话。 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像两头牛在顶角。 瑟瑟哼了声,更不肯让步。 拿芦苇探出窗口挠他脖子,被烦躁地推开,气得掰成几截扔下车,毛穗子散了一地。 武崇训丝毫不心疼,冷冷道,“乡村野物,自然不入郡主的眼。” 瑟瑟也不示弱。 “我最讨厌芦苇蓼花!羊尾巴狗毛,乱七八糟!” 好端端地怎么又吵? 跟车的丹桂一头雾水,忙着赔笑打岔。 “我们郡主说了几回,想去猎狐,郡马瞧哪日休沐得空,一道去呀?” 都不理她,又道。 “螃蟹过季了,今晚厨房有海螺,郡马喜欢姜片炒,还是酒糟?” 两人僵硬地对峙,倒是琴熏扯了扯瑟瑟的衣带。 “嫂子,我知道相王府要做什么花样。” “你怎么知道?” 琴娘常带她们在枕园玩耍,姑嫂间亲近许多。 这话一出,武崇训和瑟瑟都感到疑惑,连丹桂也转过来。 琴熏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并不害羞。 “那几兄弟都擅乐器,老大吹笛,老二鼓笙,老三打羯鼓,老四抚琴,老五使排箫,自家就能凑一组人马合奏。” 骊珠听了,旁的都不理论,只问,“还打鼓?咚咚呛呛,吵就吵死了。” 琴熏笑起来,得意洋洋地拧着脖颈,有种护短的味道。 “我也不喜欢羯鼓,可是偏偏就数老三最英朗,哎呀,长得真好。” 骊珠不信,“比六哥还好看么?” “看怎么比,两人都站着不动么,那是六哥美,可是小三郎朝气蓬勃,又爱骑马比武,就比六哥强。” 原来说的是相王府的李隆基。 瑟瑟想起武崇训提过,比眉娘还小好几岁,跟琴熏差不多。 半大孩子有什么看头,瞥了武崇训一眼,故意道。 “行三的本来不错,就是有人拖后腿。” 武崇训眉头一跳,才要反驳,瑟瑟抢先问。 “你在石淙认识他们的?” 满以为琴熏人小鬼大,暗度陈仓,谁知她摇头,拖长的音调里满是遗憾。 “哪里就认识了?石淙山上遥遥一望,我下帖子请他们吃饭喝茶,打发浮梁送点心,都无人应,只得外头打听他们爱玩什么,才问出这么两句。” 瑟瑟听了好一阵呆怔,“你肯嫁李家儿郎?” 琴熏满脸不解,反问道。 “李家又不是外人,从嫂嫂这头论,是亲家,从圣人那头论,是表哥,再说啦,李武联姻,未必就大哥、三哥这么两桩。” 边说边低头打量自己。 堆烟簇雪的镜花绫襦裙,挽一条出炉银的帔子。 虽还未长成,袅袅细腰,风流娇贵,怎么配不起相王府的小公子了? 瑟瑟无可奈何,未过门的嫂子,断断不好得罪小姑子。 武崇训也被塞住了嘴。 这些内院的体统规矩,女孩子的矜持自重,由他说给琴熏听,尤其当着瑟瑟的面,恐怕寒了兄妹之情,好在她半大不小,又有骊珠这个跟屁虫,一时闹不出什么,倒是浮梁,白搁在姑娘屋里,竟是个摆设。 琴熏见兄嫂都哑了口,自以为过了明路,欣然一笑,从提篮翻出小妆匣,比着天光照照,果然早起敷的粉、画的眉都淡了。 车里地方狭小,铺展不开,她便拿小指蘸着胭脂在颊边匀了匀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行,路上尽是出城赏秋的男女,越靠近城门,越挤到一堆,嘶嘶的马鸣扬起来,车夫吆喝旁人挡了道儿。 瑟瑟看她轻车熟路装扮,不由地纳罕她对异性哪来这么大的兴趣,想自己十三岁时,瞧房州的公子哥儿可不顺眼的很呐,就连进了京,若无皇命压顶,她也懒得应酬武家兄弟。 琴熏补好了妆,扑到窗前张望。 果然许多骑马的公子,有轻裘银鞍的,有胡服黑马的,还有性子轻佻的,才赞叹瑟瑟的倩影,窗口又换了个活泼的小姑娘,便扬起马鞭与她递眼色,又有人摘了柿果挂在车头,鲜亮红润,喜庆圆满。 人间烟火热闹不尽。 琴熏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简直目不暇接,好一会儿才缩回身子宣布。 “嫂子,我这辈子要能嫁个两三次就好了!” 瑟瑟简直哭笑不得,忍了半天,撇开脸。 难得有人的志向是嫁了又嫁,且每次是她精挑细选,英俊非凡的,这愿望认真论起来,只要梁王夫妇不以为忤,倒也没什么不行…… 她忽地想起武延秀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婚前的滋味儿你还没尝够吧? 当时她直觉他冒犯了她,却不明白为什么。 看看琴熏摇头摆尾的快活,她忽然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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