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反过来想, 梁王府待杨家姐妹如上宾,又有意无意排挤杨夫人,就仿佛是另一番意思了, 闹不好,未来太孙妃就着落在杨家。 “我娘家在京外,来王府赴宴,只觉样样新鲜好看, 花迷了眼。” 端坐上宾位置的张柬之夫人,忽然笑吟吟唤了声杨夫人。 “随州可不同, 几家官眷虽是亲戚,五马张飞,打的比蓬门小户还凶狠。” 张夫人开了这么个头儿,是要唱大戏的意思。 众人识相捧场,都停了筷子,有拈瓜子的,有端茶的,举目炯炯有神。 韦氏笑着敲边鼓。 “亲戚间情仇再多,到底血浓于水,非得挤着亲香,背地里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也是常事儿。” 张夫人点头道是,“还是太子妃明白。” “就有一家子主母,本该尊养着当太君的,偏她主张最多,把儿女管教的怨声载道,大了果然儿子宁愿去千里之外做官,女儿也远嫁,只求不来往。” 这开头就稀奇,世家大族最讲究抱团取暖,谁家出了个窝里反,三姑六婆都要来劝谏,哪有由着这种人长久的? 杨琴娘听出她弦外之音,冷笑了声。 张夫人续道。 “夫人逮住垫窝的小儿子,轻易不准离开跟前,连上学念书也不让,日日拘在正房,二十五岁还人事不知,族长看不过眼,接他出来,才有了前途。” 她口齿清楚,娓娓道来,说的大家入了戏,七嘴八舌议论。 有人道,“大家子,糊涂长辈也多。” “别的晚些无妨,议亲事,这样长辈在堂,差不多的都要打退堂鼓,儿郎还好些,娶个出身差的,生孩子总会罢!” 大家一通哄笑,杨家姐妹还未如何,李重润先狼狈地低了头。 “儿郎晚十年做官,都挽得回,女孩儿错过三五年,便是别样天地!” 张夫人接过来道。 “就是这话!女孩儿耽误不得。” 杨夫人先还一脸茫然,听到这句,好几道犀利目光瞪过来,才恍然大悟,懊恼张夫人把她当杆枪挑在前面。 当下更不肯认输,硬是梗着脖子道。 “摊上什么样爷娘,原是命数,难道能挑?我还不乐意当长姐呢!” 众皆哗然,杨夫人娘家弟妹一大串,全仰仗小杨将军早逝,女皇怜惜,才提携起来,他们人前人后抬她在高处,她竟如此,把人家一片真心丢进水里。 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又有糊涂人帮腔。 “女孩儿议亲,倚仗父兄官职,娘家嫁妆,张夫人所说那人虽然无辜,却又无奈,毕竟主母并非苛待,不过是执拗不得人心,做子女的执意追究,甚至破门而出,这两项便都折了,却是得不偿失啊。” 杨夫人听了大为得意。 这两条正是她辖制三姐妹的绳索,就凭她为她们打造出的绝佳闺誉,出入宫廷的眼界见识,任谁也不能说她这嫡母做的失职,或是她们非要离了她,没有嫁妆和兄弟,就凭太子家一点青睐,又能翻出什么天地?! 她摇了摇羽扇预备发作,不妨又被张夫人打断了。 “还没讲完呐!” 众人皆收了声,听她道。 “小儿子自离家门,十分发奋,然要入仕,没有至亲提携,谈何容易?族长虽然勉力帮扶,到底自家也有儿孙,所以三五年后,仍是附学而已。” 杨夫人听得衬愿,大念佛号。 “阿弥陀佛,可见天理人伦自有定规,其实他何必在别人家做个附庸?” “故事嘛,总有峰回路转。”张夫人不慌不忙地摇头。 “偏有一家相中他做女婿,人劝道,二十五岁开蒙,就算他能干,四十岁才中得进士,他得罪了主母,往后父死子继,兄弟们分财产,他那份儿最薄。” 杨夫人喋喋道是,“人再硬,能硬过全家全族去?” 张夫人慈和地一笑。 “可是我阿耶偏认准了他,我嫁过去,果然四十尚未发迹,四十二岁公爹去世,守孝三年,四十八岁婆母去世,再守三年,如此蹉跎岁月,直到永昌年金殿答对,得了高宗皇帝钦点的头名。” 房中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哎呀之声。 张柬之六十四岁方得人君赏识的传奇生涯,人皆共知,尤其圣人欣赏这种苦尽甘来的故事,待张夫人额外恩遇。 既是她家的真人真事,众人都不敢随意点评。 张夫人总结道。 “君臣之间也讲究个缘法,郎君早十年入仕,兴许太宗不喜,早二十年,名臣辈出,又哪来位置?算来算去,耽搁的时光,竟也不算耽搁。” “这话很是……” 韦氏修长的指尖,慢悠悠拈了颗碧绿提子。 “当初张郎官若不敢离家自立,哪有今日的卓绝官声啊!” “说到底,还是夫人的高堂慧眼独具。” 梁王妃钦佩地望向张夫人。 “不在意男家产业、亲戚,女郎议亲也当如此,有嫁妆固然好,便没有,谁家还指儿媳嫁妆吃饭穿衣?那原是娘家好意,既不成人样,斩断就罢了。” 这一锤定音,说得杨夫人不知所措,耳闻旁人讥笑,更羞觉愧,扭头瞧琴娘灼灼眼神,期待又敬服地先看张夫人,又看梁王妃,直气得咬牙握拳。 十数年苦心孤诣,花费多少心血,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如今不论她承不承认,这孩子已然是养到别人家去了。 张夫人百上加斤,把手伸到瑶娘跟前。 “家下几个犬子尚未成器,好赖瞧不出,不过往后若入了杨娘子的法眼,老婆子我搁下这话,什么嫁妆,什么兄弟,都无妨!人来就成了。” 杨夫人还要反驳。 张夫人笑望韦氏,“大不了,请太子赐婚就罢了!” 杨夫人全身都绷紧了,好半天才抽一口气。 ——好嘛! 连最后一步的礼法,都能借助皇权逾越。 这老婆子是蹬鼻子上脸,非要踩着将军府的面子给太子添菜了。 官眷都是人精,纷纷笑开来,怎能不明白张夫人与梁王妃一番唱念做打,明里是看不过眼搭救琴娘,实则为太子妃立足张目? 所谓耽搁的时光不算耽搁,说的哪里是什么张柬之?分明就是惨遭流放十四年,又重返东宫的李显。 至于性情执拗,不得人心的高堂老母,映射何人,更是昭然若揭。 当下一叠声赞叹韦氏俨然国母,最是公平持正。 杨夫人急的七情上面,几要舌战群儒,却不知从哪一个驳起。 琴熏忙茶给她。 “夫人,太子妃的话,您再想想?” 杨夫人讶然低下头。 琴熏和骊珠并肩坐着,两个从小看到大的奶娃娃,日渐抽条长高,娇养的肌肤润泽丰美,眉心点了鱼骨金箔拼的钿花儿…… 连她们都知道顺应时势了,何况琴娘? 又何况在座百来号人? 她再犟下去,不用太子妃动手,梁王妃便要拿她开刀,做筏子,甚至杀鸡儆猴……杨夫人打了个哆嗦。 不,她今日已被杀了一回,当过一回鸡了。 “舅母就跟我们一道坐罢。” 骊珠往琴熏身边挤了挤,让出锦褥,浮梁忙去杨夫人座上挪杯碟过来。 瑶娘羞地垂下头,谢了张夫人一回,梁王妃便含笑叫奏乐,轰然鼓声中,杨夫人愣愣端起青瓷茶杯,灌下滚烫的茶汤。 瑟瑟旁观了这一出张夫人领衔,群起而攻之的画面,大为赞叹。 原来所谓权力,就在于祭出一面旗帜,吹响一声号角,人堆里自有识时务搭台的,又有出力冲锋的,再有浑浑噩噩随众的,眼见气势到位,不从也得从。 她向武崇训使了个眼色,抽身出来,在枝叶婆娑的黄杨树下柔声致歉。 “是我不妥当,给表哥惹麻烦了。” 武崇训抬眼看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娘子行事越发有章程,向人虚心认错,还讲究个趁热打铁,这礼贤下士的款款身姿,是真把他当僚属,当卫戍了。 他从没一刻比此刻更确定她不爱他。 不然何必郑重致歉? 一个轻飘飘的嗔怪便足矣,自罚两日不准抱他也可。 武崇训垂首默立,任风吹散鬓边碎发,窸窸窣窣挠着皮肉。 很想抬手蹭蹭,两臂却是脱了力,使不起来。 脑海中闪过瑟瑟的一言一行。 她聪慧洒脱,秉性公正,决定用婚姻笼络他,便秤足斤两,不叫他吃亏,甚至不惜打发了武延秀——今日有他,往后再有那不知死活的狂徒,胆敢卡在夫妇之间,她还会痛下杀手。 武崇训眼底泛起破碎的笑意。 ——是自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也是庆幸,他来得早,占住了位置。 片刻开口,语调轻得犹如叹息。 “原是我钻牛角尖儿,不然陪在郡主身边,朝夕相照,哪有这些沟坎?” 瑟瑟切切点头。 她也觉得武崇训如在京中,这谣言能掐灭在摇篮里。 想想后怕,拍着胸脯与他交心。 “也不知是谁,猜我的心思这么准,拢共半个月做过那打算,早忘了。” 武崇训艰涩道,“左不过是府监罢。”
第120章 张易之出了烛龙门, 顶头看见几个少年郎站在明堂门口。 离得远,看不清眉目,高个儿提着柄紫玉笛, 跟着几兄弟高高低低,都穿深青,寡淡寒素, 在堂皇的宫廷深处就显得格外突兀。 可是大氅扬在风里,翻过面一卷,又是鹤羽的洁白。 张易之腹内冷笑, 施施然整理紫袍。 远近人等毕恭毕敬,一串声喊“府监”。 独那几兄弟桀骜,只老大拱手道了句“府监辛苦”, 余者皆目中无人, 昂然望天,张易之也不吭气儿,从秋景门进了武成殿。 左右察言观色,凑来笑道。 “堂堂亲王,沦落到做仪仗就罢了, 这几个小崽子也讨不着好,游手好闲几个月,一官半职还没捞到, 进宫觐见只能穿深青,真真儿倒灶。” 另一个接口。 “我是他们,早转头来巴结您了。” 李旦家儿孙自是又穷又硬,张易之哼了声, 懒得理会。 殿内布置过,张灯结彩, 檐角兽头的脖子上挂着金铃,又焚了不知什么香,咣咣冲鼻而来,呛得他直打喷嚏,左右才奉上帕子,就见武三思迎出来。 张易之一愣,光顾着与李家怄气,倒把他给忘了。 武三思却是诚惶诚恐,先叫春官人等全退出去,请张易之到上座,又命人倒茶,亲把着只沉重痰盂奉上。 “内宫上千号人,这点子差事还办不成么,要您老人家亲力亲为?” 张易之闲闲漱口,水溅了武三思满脸,垂眸瞧他不闪不避,还算恭顺,才开了口,可是字字都带着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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