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监谬赞,内宫宴饮,原是尚食局、宫闱局的活计,与春官无干,下官斗胆越俎代庖,只为……” 武三思往前凑了凑,俯首道。 “相王与太孙人微言轻,下官恐怕他们支使不动两局,闹出纰漏,倒给您添麻烦,所以才斗胆伸手。” 张易之消了气,抚着膝头慢慢道。 “梁王在朝日久,果然老成,是啊,就凭他们几个——” 头点明堂方向,“也配彩衣娱亲?” “就是啊!” 武三思跟着轻蔑地撇了撇嘴。 “前两日排演练习,借武成殿站位,下官过去瞧了两眼,嘿,真没见过这样式的,不用音声人,倒自家下场,有弹有唱,热闹的很呐。” 张易之早年混迹欢场,也学过两样管弦,早抛诸脑后,这回却是贵贱颠倒,他坐着,瞧天潢贵胄调音试弦,便有几分沾沾自喜。 可他不肯在武三思眼前露了痕迹,很快哼了声。 “圣人这一向胃气上涌,常不痛快,要哄得她老人家高高兴兴来,就累出我满头大汗。” “圣人哪一日离得了您呐?” 武三思抻开袖子,替他拭了拭鞋头的浮尘。 “下官原想料理了,好叫您老人家偷闲,可处处不妥,幸亏您来了。” 张易之懒怠动弹,半闭着眼指他捶腿。 “别说府监稳妥,张娘子更是难得,太孙夸了好几回,直说她细致聪颖。” 手指藻井垂下的十几盏新样宫灯,尚未点亮。 “这琉璃花灯,一盏几十张灯片,打磨得薄薄的,金子补缀了上下角,挂银丝,一片片提起来,三层也有,四层也有,只点一根蜡烛就耀眼夺目,又俭省,又花样少见,便是张娘子想来。” 张易之闻知,睁眼环顾了一圈。 “她有巧思,也得太孙听得进呐。” “那是自然,上回太孙来枕园,没口子夸——” 武三思赔笑担保,却被张易之横眉打断了。 “李家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罢了,梁王何必做和事佬?眉娘常在宫里,太孙究竟有心无心,漫说我,就连圣人也有数。” 他起身巡了巡布置,指内侍撤换了几张荷花高案,又着人捧起秋海棠,捋了捋花朵儿,方重新坐回太师椅里,语气很平和。 “上赶着不是买卖,我张家,当初没看上你儿子,今日也不稀罕他儿子。” ——我三郎如何配不起你眉娘啦?! 武三思讷讷抿了几遍唇,敢怒不敢言。 他是个和气生财的性子,不愿与人犯冲,心里把人脑子打出个狗脑子,面儿上还挂笑,况且多年来在张易之面前趋奉惯了,一时要他甩脸子跳船,也做不出来,所以一径笑呵呵地,可是越琢磨他那话越气得不轻。 怎么配不起? 哪里配不起? 单是三郎不挑拣出身,以诚相待,这一条,便是世人都不如! “梁王把李家当自己人……” 张易之离得近,听武三思出气声儿都粗了,心里便发笑。 “可是人家有儿子,又有大女婿,恐怕没把小女婿放在心上罢?” 一个人越是奸猾,越容不得他人来分半点好处。 “子孙领五品以下实职,不出京,不遥领……嘿!三郎这主意,也就哄哄圣人,并苏安恒那种老实人罢了。” 张易之漫不经心地一笑,挑开武家豪言壮语下的事实。 “你知我知,三郎更是心知肚明,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个人坐在御座上,比方说太子罢,非要提拔武家人……” 张易之躬身伏在膝头上,把张画笔难描的俊脸趋近武三思,浓郁的丹茜香气萦绕,屏息也挡不住。 “……非要提拔梁王您,谁拦得住?” 顿一顿,“谁想拦?” 武三思盯着他两片唇一张一合。 “不瞒您说,高阳郡王推了大都督衔儿,可颜夫人正劝圣人,要提携嗣魏王进春官。您说魏相那个驴脾气,能容得下一部里头塞进两个武——” “府监救我!” 武三思冒冷子一嚎,差点没破音。 回头怒目瞪视,内侍宫人刷刷后退,还关了门。 武三思猛地离座跪地,紧紧抱住张易之小腿,把个头蹭上去。 “我为圣人鞠躬尽瘁!” 武三思满面颓唐,几乎迸出眼泪。 “兴建三阳宫与兴泰宫,我耗尽心血,当年罗织《大云经》,更殚精竭虑。可我那位好大哥做过什么?日日偷鸡摸狗,全是我替他擦屁股,那年逼死婢女,为防娘家挟尸讹诈——” “原来是你?!” 张易之再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仰身向后靠住椅背。 “难怪流言沸沸扬扬,大理寺愣是查不出个凭据。” 顿一顿,竖起大拇指夸他。 “梁王好手段!” “府监呀!” 武三思受了天大冤屈,指望张易之说句公道话,昂着头追问。 “他死了,他儿子踩着三郎就罢了,连春官,也要我让出去么?!” 气急败坏,心里话全倒出来了。 “他的坟头还是我修的!我他妈,我他妈给他做孝子贤孙……” “梁王与我做什么戏?” 张易之撩着薄薄的眼睑看他,忽然端起他的下巴。 这姿势,向来是男人调戏女人,或是上位的女人把玩美男子。 张易之一生之中被许多贵妇如此端详过,轻车熟路,揉搓着武三思须根洁净的下颌,只觉果然颇有意趣。 “当初圣人便道,梁王明敏而魏王昏聩,所以抬高魏王贬低梁王,可保二人面和心不和,更不会携起手来,对圣人阳奉阴违。” 武三思一怔。 此计着实歹毒,不愧是女皇的手腕。 他恨得牙痒,但很快收拾起情绪,整衣作揖。 “府监!” “拜我干什么?一尊泥菩萨,大雨将至,自身难保!” 张易之懒懒问,慢条斯理举高右手,对光照看硕大的红宝石戒指。 “况且,救了你,我能得什么好处呀?” 武三思眉头紧皱,不知如何作答。 世家结盟,担保的手段无非姻亲与提携子侄入仕。 张家在地方上有些名气,族亲累累,兴许也有一两个出色的,可张易之的晋身之道为人所不齿,青年才俊不肯来京投奔,身边唯了老母并张峨眉,再加几个打秋风的老不修,这就艰难。 “梁王再欠我一个人情也成!” 张易之大袖一甩。 “反正也不是第一遭了,当初魏王本不必死,只因梁王嫌他挡道儿。” 武三思忙不迭下死力担保。 “下官与府监同声共气,不做他想!” 张易之对他的果断毫不意外,伸出手来摆了摆,不让他借题发挥。 “那太孙呢?” 武三思一愣。 有李重润,才有李显的安稳储位坐,不然圣人眼里哪瞧的上他? 但紧接着武三思眼底掠过恍然大悟的神色。 不等他开口,张易之已理所当然道。 “太子但凡还有儿子可靠,就不会靠女婿,您说是吧?” *** 蛋壳青的天际浮起一层明媚的紫色霞光,如珠如宝,璀璨烂漫。 人说天工至巧,非人力所能及,可瑟瑟却觉得,眼前光泽色彩,比起昨夜为女皇庆生的盛大排场,还远远不如。 她伏在李仙蕙怀里翻了个身,闭着眼问。 “还没到家啊?” 丹桂替她捻了捻耳后发丝,收回手,看指尖染上了石榴红的汁水。 “郡主玩成这样儿,果子酱都抹在脸上了。” 再看李真真,蜷在角落裹紧被子,像只大蝉蛹。 天街日日有人洒扫,并不颠簸,可李仙蕙没什么睡意,两手掖在瑟瑟脖颈子里取暖,头倚着司马银朱的肩膀喃喃。 “我这回也不知是不是办错了,这头托了夫人,那头并没说给他知道。” “你跟我阿娘不是说……?” 明白过来便恨恨瞪她一眼。 “你呀!你也不想想,他那摊烂泥扶得上墙么?” “我不是要扶他上墙,实是想他出去散散,魏王还不满周年……” 司马银朱骤然横目示警。 李仙蕙掖了掖鼻子。 宫里忌讳多,又是圣人寿诞,断不能提白事,可左右都是至亲心腹,她微微吁出口热气,替武延基打抱不平。 “枕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他多难过?梁王原是故意不尽礼,只说圣人——方才高兴,顺口问他婚期几时,我瞧他脸色就变了,好歹是亲侄儿,日日混在眼前十年,死了才几天,就忘在脑后,真真叫人心寒。” “自家落花流水一摊子事儿,还从他身上心寒呢。” 司马银朱不满地咕哝。 “看你与他一处,我就烦得很,怕你被他连累了。” 李仙蕙不作声。 司马银朱对她有愧,迟迟往她肩头拢了拢,手才搭上去,李仙蕙便猛一缩,惊动得底下瑟瑟皱眉喃喃。 “哎——别动。” 两人都不动了,瑟瑟睡的憨然,扭股糖似的扭了扭,又鼓起嘴。 李仙蕙叹气,僵着身子重往后靠。 司马银朱也是欲言又止,魏王死的不明不白,武三思与张易之明里伸手,她阿娘暗里默许,合起伙来,在圣人眼皮子底下捣鬼,武延基糊涂虫瞧不出来,李仙蕙可不好糊弄。 她故意找了话来问。 “瞧这个进度,到夏天,兴泰宫未必建的成,除非再加钱,多调民夫,虽是冬官的活计,但动钱、动人,数额如斯巨大,非从凤阁、鸾台走一遍不可,但如今是魏元忠兼任,他的性子又不比狄相,恐怕是难。” 李仙蕙摇头。 “圣人也不知想什么,举着看了半晌,递给才人了。” 两人皆默默。 原想借这闲雅的行宫,引圣人吐口退位,连张易之一道带走,便解了几处麻烦,可瞧圣人这意思,恐怕还得再花些功夫。 司马银朱便安慰她。 “不止你失望,你瞧今晚,相王府出尽百宝,那几兄弟一道上阵,哭的哭笑的笑,才换来两个从五品,这算什么名牌儿上人物?难为相王跪着谢恩。” 提起这个李仙蕙也无奈了。 “一个尚食奉御,一个尚辇奉御,龙子凤孙,为圣人管酒菜,管车马,比比我们家,哎,我瞧姑姑脸都白了,想替四叔说句话,又被夫人压下去了。” 司马银朱瞟了她一眼。 圣人如此,自然也有个道理,李仙蕙看不明白,做内臣的却洞若观火。相王是人才,真抬起来,又是重蹈魏王与梁王的覆辙,做弟弟的心生不满,当哥哥的弹压不住,全是后患。 这话叫她怎么说呢? 说出来,便是骂李仙蕙的老子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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