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娘嗳了声,大方爽朗的姑娘,瞧见武延秀也不过愣一瞬,扭头便笑。 “这张可出早了啊!” 骊珠眨巴眨巴眼,看清武延秀怀里什么都没有,哇地放声大哭。 李重润才见识过小女孩儿有多吓人,见又来,下意识往后缩脖子,忽见琴娘瞟过来,似有戏谑之意,他面上波澜不惊,慢慢侧过头才勾起唇。 骊珠哭得打嗝儿,眼泪汪汪指着武延秀不依。 “才给它谋了条生路……呜呜呜,六哥赔!” 瑶娘比划给琴熏瞧打丝络的功夫,手指腕子上缠满了密密的红线,一朵朵大结花摞在裙子上,缠绕的脱不开手,着急扭头喊人。 “你出来管管!” 琴娘全神贯注在牌面上,巍然不动,瑶娘喊了两声,正着急,屏风背后转出个小莹娘,半大孩子却有成人的稳重,忙忙提着裙子下地哄劝。 “在家也要顾体面,不然往后六哥想起你,总是个小娃娃相,要笑的。” 抱歉地望向武延秀,纠正道。 “要担心的!” 武延秀是要远行的人,脸上挂着宠溺的笑,神情却带凄伤,摊开手无奈。 “是啊,等六哥老了残了,连孙子都娶媳妇儿,生娃娃了,想起你,还是只有这么丁点儿大人。” 这话自就带寒意,仿佛死生不复再见。 骊珠的喉头硬生生憋住了,想东想西,全是不祥之兆,半天抽抽搭搭问。 “那,那六哥的儿子还姓武么?” “谁知道突厥人什么习性?我向府丞请教,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众人闻言全望过来。 郭元振声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啼,坊间传说他擅做易容乔装之术,混迹吐蕃人中,不辨真伪,所以才能刺探到噶尔氏家族秘闻,激得赞普杀了论钦陵。 连郭元振都不知道突厥人的习性…… 那武延秀活脱脱是枝珠花儿往风沙里扔。 武延秀已是破罐子破摔的声气,唇边一点清浅的笑涡儿。 “兴许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又或是杀父立子,兄终弟及,小叔子接嫂嫂,总之草原上的蛮夷,夜里搂着狼睡觉的野人,万事难说!” 他是玩笑话,听在骊珠耳里就成了恐怖的预演。 山峦起伏的冰原上,半人半狼的野兽群起出没,忽地一声呼哨,回头亮出惨白牙齿,她吓得哭也忘了,使力挣开莹娘,一头扎进他怀里。 “六哥带我一道去罢,我给你做伴儿。” 人跑出来,后腰上长猴子尾巴似的,挂着长长的红丝络,从座上连下来,一路带倒银汤匙,八角金杯,象牙筷子,叮叮当当一大串。 “哎呀!才打好的!” 浮梁紧着搂没搂住,那头琴熏一串惊呼,又气又好笑。 骊珠一头撞进武延秀怀里,被他转着肩膀前后查看。 原来是瑶娘的线头勾在骊珠的璎珞上了,费心打的百般花样全部作废,还原出一根简简单单的红线。 他边解边安慰。 “别哭了,你瞧,我走千里远,线还连着中原的。” 满是章台赠柳的离情,听得李重润有些动容。 今日聚会没有长辈,也没有管教嬷嬷或内廷女史,大家都很闲在,李真真擅饮,趴在张八角螺钿小花案上喝得昏昏欲睡,也无妨。 末了还是琴娘走来,抱了骊珠去哄劝。 看武延秀当值惯了,身边没有伺候人,面皮也薄,侍女上酒时一径避让,他便叫了个小内侍,名唤青阳的,从屋角提个锦褥搁在脚边。 武延秀将就着坐下,原想伸直长腿放松些,可左右皆是女郎,别扭的很,不得已盘出个观音坐莲的架势,又嫌累得慌,没片刻就卸了形。 他烦闷地啧了声,拱手告罪。 “太孙容禀,我在值上拘束,下值就想松快,要不,还是上那边儿去?” 青阳抱着手道,“回郡王的话,今儿的由头是您,太孙有话要问您呐。”
第126章 武延秀瘫软的腰身重新挺起来。 他出入笠园, 撺掇武延基好几趟,李仙蕙稍加留意便能知晓。 夫妻之间是丁是卯,越糊涂越好, 但太孙不同,半是君半是舅,于公于私都该他来应对。 垂着眼干巴巴道, “臣的不情之请,着实僭越……” 这一个臣字,重逾千金。 李重润蹙起眉头, 重又打量他。 朝臣对君主称臣,对储君称臣,却并无对太孙称臣的定例, 甚至连太孙这个尊号, 历朝历代都少有,在他之前不过寥寥三人,两位是西晋惠帝之孙,因太子早亡被立,又幼年被杀, 次后南齐武帝之孙,亦是太子早亡,幼年被杀。 至于如李重润这般, 太子健在时被立为太孙,乃是高宗、女皇皆对李显不甚满意,寄希望于下一代。 武延秀压声道。 “臣不敢求公道,只想在走之前问个清楚明白, 才能安心。” 敢提公道,便是心里有数, 自称臣下,更有奉他为主的深意。 李重润靠着椅背,半晌没吭声。 魏王死的恰到好处,他当然怀疑,但事过境迁,已经没有追问的必要了。正好比在大明宫,是谁把李显那句石破天惊的‘以天下赠送岳家’透露给女皇,害得李家天伦隔绝十四年,也都不必追究。 李武两家,爱恨交织,血脉凝成根系,延宕三代,已然长成参天大树。 李重润大半年前与阿娘相见,便深深为她多年的自苦、凄伤、怨愤、仇恨,感到难过和不值得,听到武延秀这样说,也大起同情之意。 窗外鹅毛大雪映在武延秀眼底,铺天盖地的孤寒,李重润的心肠想硬也硬不起来,先入为主地,已是信了他。 “动用羽林兴师动众,尤其勋卫,盘根错节,多是宗室亲贵子弟,内中或有一两个对武家怀有旧怨,听见一句半句,拿魏王大做文章,就不好了。” 武延秀哎呀了声,恍然扶额。 “臣竟疏忽了,相王之子李隆基在羽林做尚辇奉御,掌管内外马匹,职位虽低,又不掌兵,到底在要紧郎将手底办差,熟人熟面儿,最易下绊子,添闲话。” 凝眉等他示下。 “羽林动不得,那……?” 李重润不说话了,沉默良久,调转视线望向他。 他脸型极硬朗,眉骨如弓,下颌似刀,毫无女气,唯一双眼深邃秀美。 新换的衣裳素绢絮棉,青白两色,暖和寡素,犹如丧服,二姐用心良苦。 相王与太平是阿耶的嫡亲手足,但多年隔绝,至亲至爱一旦生隙,反不如外人来的踏实可靠,譬如武家两府,便是东宫一条绳上的蚂蚱。 和声提点他。 “春官发的国书,写明你六月出发,八月抵达,是为夏季道上草长莺飞,车队好走,照我想,不如提前些,冬日就走……” 武延秀纳闷,“早走?那我阿耶?” “二月初出神都,走潞州、太原,冬天艰难,估摸到太原已是上巳节,再往北,走灵武,至多到安北都护府,定有一段大雪封路,那时就说嫁妆车子翻了,他们要的丝绸、草药全没了,朝廷另外预备,你便留在原地。” “那就是骗默啜?”武延秀嗳了声,发觉这太孙真不一般, “两国相交,何来欺骗?” 李重润望着漫天静静落下的雪,缓声道。 “不喊打喊杀便是至交密友,默啜好战,继位十年,四面开战十七八次,劳师动众,耗费人口,想来部众多有不满,咱们搪塞一两个月,他派谁来催问,便盯上谁,还能套些话来。” 青阳显是他得用的人,接上来道。 “使节传信回去,说默啜另派人马迎接郡王,人来的越多么,越好办事。” 一面说,接过侍女呈上来的羽扇,小心翼翼料理李重润脚下的炭盆。 上用的西凉炭,长达尺余,铁棒样,靓青色,瞧来瞧去总没有火焰,却热力惊人,烘得武延秀手心里汗津津的。 “东宫卫已在筹建中……” 渺渺看他一眼,不等他装模作样质疑,直接道。 “相王只是右卫率,这些私事,我托给左卫率办就是了,估摸月末能成。五月之前,我给你准信儿!” 武延秀大喜过望,忙向李重润揖手行礼。 “多谢太孙,请太孙放心,臣此去定然多方刺探,摸清突厥底细!” 太漂亮的人缺乏年龄感。 武延秀的侧颜青涩,下巴上胡渣故意不刮,好显得沉稳些,他困在西宫时也有过这般做作,如今增长自信,反而不必了。 “圣人择你去和亲,未必有这个想头,可我不同,不愿养虎为患,放任默啜坐大,往后三五年找一回麻烦。为人主,当居安思危,如今国朝铁骑三十余万,自能威吓四方,往后呢?” 李重润抚着腕子上十八子的菩提串儿,深深望他一眼。 “若能以一战解百战,自是最好。” 武延秀大感意外。 国朝事务万千,不说凤阁、鸾台,单文昌台,一日大事少说七八件,小事又有二三十件,但其中,唯有外交军政最大最要紧,尤其改变女皇既有决策,决除突厥,那不单是僭越而已,甚至有提前继位的嫌疑。 ——他打了个哆嗦,李家当真有此野心,又何必透露给他知道? “臣,不明白……” 李重润笑得坦然,毫无乱臣贼子罗织阴谋的鬼祟,笑着指指他身侧。 骊珠大有不留下武延秀决不罢休的架势,扳着阿大的脖子呜呜哝哝抱怨,两条短短的小胖腿使劲踢腾,把那深红的地衣都蹭卷了。 琴熏不肯惯她的坏脾气,只做看不见。 唯有莹娘握着她手,一遍遍道,“国朝威武,总有一天能解决突厥之乱,那时六哥就能回来!” 骊珠不信,“那是什么时候?三哥说可汗刚四十岁,且折腾!” “六哥也不过弱冠啊,怕他?自古英雄出少年。” 粉雕玉琢的雪娃娃,五官还没长开,口齿粘缠,尤其才哭过,还带着隐隐的鼻音,多么软糯招人疼,合该富贵乡里无聊消磨,却认认真真说什么突厥。 武延秀听得发笑,也感激杨家姑娘毫无保留的信任。 看李重润一眼,见他亦是满眼快意,扬声插口。 “表妹高看我了,我是去和亲,又不是去打仗。” 莹娘定定神,侧头朝他微笑。 “两国彼此提防,和亲也如打仗。” 雪越下越大,团团簇簇,打在霞影纱上,沙沙的响,像春蚕吃桑叶。 莹娘怕冷,穿了件织金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衣裳裁得恰好,她又拧着腰身,愈见纤细婉转,窈窕好女。 武延秀没想到这小小女娘瞧着跟瑟瑟差不多岁数,竟颇有见地。 他很欣赏,转念一想又觉遗憾,带着几分对未来的茫然,淡淡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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