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把武崇训臭骂一顿,嘴上还是很坦然,“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能做那种鸡鸣狗盗的勾当吗?” 武崇训冷笑,“你没做过?” 武延基顿时瘪了,挠头,“行行行,你对,我明日再来!” 他绕过武崇训,直往庭院里去,等在角房的魏王府亲卫本来坐着,刷拉拉全动了起来,几十杆长戟银亮如雪,瞬时就画出一片刀光剑影。 “哎呀——” 张峨眉恰好走出来,夜里风大,她头上别着一朵红茶花,给这凛然的架势惊吓到,连花带人都颤巍巍的。 武崇训最见不得人唐突女眷,皱眉轻斥,“你来我这里,为何带这些人,显摆威风给谁看?” 不等武延基解释,他已转身吩咐长随。 “朝辞,好生送张娘子回望潮楼。” 张峨眉盈盈福身致谢,“多得郡王看顾。” 武延基笑嘻嘻不说话,等张峨眉走远了,才用肩膀撞了武崇训一下。 “你这儿可热闹啊,她住望潮楼,李家住枕园,都与你的笠园隔岸相对,将好三国鼎立嘛。” 原来梁王府正中有一片巨大的湖泊,名曰观止,环湖三处院落,彼此一长一短两道堤岸连接。 望潮楼到笠园那条叫做随堤,密密两行杨柳,间植一丛丛的山茶,张峨眉喜欢红茶花,自去岁搬进来,连续两年春天采摘以为装饰。笠园到枕园那条叫做留堤,遍植百余粉白早樱,春日盛放如纷纷雪落,花瓣堆积厚达半尺,年年狸猫在落花里打滚。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武崇训没好气儿地问他。 “张易之原本是盯着你,她为何住到我府里,不是我帮你解围?还有李家,是你亲手点了四娘,张易之那里已是挂了号,你还不接了人家去?” “哎,这,这也由不得我啊!” 武延基也有些恼火。 “你说环肥燕瘦,都是好的,难道我还嫌多?还不是我阿耶不肯松口,说我是天之骄子,正房原配便是往后国母,万万轻忽不得,一日诏令不下,便得等一日。明明圣人的身子骨如风中小蜡烛,吹吹……” 武崇训眼睛一瞪,“大哥又喝多了吗?” “不敢不敢。” 武延基没精打采地认怂。 “总之,人我挑了,态我表了,瞧见真人之前,我当她配不上我,可方才我细细看了,这身段,这面孔,嗨,比李仙蕙强得多了!” 武崇训狠狠一眼秋风扫落叶般横过来,他忙强调。 “咱们都在宫里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啊?李仙蕙那气性大的呀,你数数我受她几回窝囊气了?她还上手打我呢!泼烈的母马,谁爱要谁要!” 点评闺阁淑女实非君子所为,尤其李仙蕙是宗室近亲,圣人教养,早晚着落在武家,说三道四,他也不怕闪了舌头。 “圣人只瞧你把太孙妃的头衔给谁,与谁家做斩不断的姻亲,才不管你到底娶哪一个。” “我乐意娶四娘啊!” 武延基忙不迭应承,转念一想又起叹气来。 “可是阿耶不肯出面,难道我自家跑去枕园送草帖子?我虽然胡来,也懂几分道理,这节骨眼儿上,只怕她受不起哟。” 他讨好地抓住武崇训。 “你教我的,不变应万变,能不动就不动。外头流言蜚语虽多,都是没根儿的胡话,我就不信圣人那么糊涂,千辛万苦打下的基业,武家万世的指望,她拱手送给外人!她不是一向说,要我们两府齐心协力,操持这份儿家业。” 说到两府同进退,武崇训就想起武三思的暗示,沉甸甸地担忧起来。 武延基却是无事一身轻,总之世上所有的麻烦都有武崇训兜住,他只消静待佳音,自有美娇娘来作配英雄,遂一嗓子吆喝起亲卫,雄赳赳的回家去了。
第14章 酒后睡得沉,次日起来已是日上三竿。 梁王妃继室多年,膝下并无儿女,性情又最柔和,故而府中不作兴晨昏定省等事,既然她院里掌事的许嬷嬷没出来巡检,侍女们便都躲懒,打着呵欠坐在观止湖边,看白鹤洗澡。 武崇训习惯早起,在窗下临了几篇碑帖,正提着,迎光细看好坏长进,忽听流苏在台阶前禀报,说枕园抓贼,武崇训丢下笔走出来。 “好端端地,怎么回事?” 流苏脸上挂了点飘忽的笑。 “那日宋主簿来,说话没边儿没沿儿的,奴婢心里就打鼓,果然说着了嘛。昨儿李家拆箱子理家当,没让奴婢和豆蔻沾手,奴婢嘴里应着四娘问话,实则留神数了,大毛两箱,中毛两箱,小毛两箱,绵的,夹的,单的,一共是十箱。论理,三个女眷就十箱衣裳,实在太简薄,去年奴婢替张……” “行了!” 武崇训听得不耐烦,打断了。 “人家流放回来的,如何与王府比较?更别提去比控鹤府。叫你去枕园,原是他们没有奴婢,照应些,并非要你做个奸细,你枝枝节节说这些干什么?” “公子是翩翩君子,不肯背后说人是非,可是郎主另有吩咐,奴婢也难做人的很。” 流苏在他身边服侍久了,知道他最忠厚可欺,遂委屈地皱了眉头,要诉说原委,谁知武崇训正打量她,怕自家奴婢欺辱了客人,担心的额上沁汗。 “那边张娘子么,一再的叫奴婢去问话,打听李家姑娘如何,她虽不是正经主子,可一来住了年余,上上下下说她和气,四节八礼,不曾落下奴婢,俗话说吃人的嘴短,那时奴婢不敢收,公子又叫收下,说别寒了人的心。” 顿一顿,强调,“二来,府监……” 武崇训厌恶张易之,流苏一提,他果然立起眉毛。 “你是我家的奴婢,又不是他张家的奴婢。” 流苏眼皮子掀了掀,心道,郎主分明想把两家并做一家,就为你疙疙瘩瘩,才久未成事,嘴上且诺诺应了,不多时两人走到枕园。 进门的时候,武崇训抬头瞧着那个‘枕’字。 人家以为出自‘容华芳意改,枕席怨情饶’的闺中闲情,却不知他阿娘取的是‘今日归寒山,枕流兼洗耳’的洒脱明丽,想着脚下微微站了站,显出一种怅然的神气来。 招待李家住罢了,王府空着的院子尽多,阿耶偏把这处给人家,可谓处心积虑,可是他心疼阿娘的遗泽,更不愿正对观止湖的长窗里有人,想到瑟瑟明艳的面孔嵌在其中,美则美矣,就仿佛把他阿娘挤到一边儿去了。 但惆怅难过只是刹那,一转脸,他摆出客套的笑脸,高高唤了声,“表叔!侄儿来请安”,在门下站住了。 流苏进去通禀,李显和韦氏亲自迎出来,请他到南窗下坐。 那窗子是个方胜形状,两个方形套着,窗框做的繁复,好比衣袖三镶三滚,武崇训的玉冠刚好嵌在重叠的小方框里,尖锐的棱角戳着他,四面夹攻。 瑟瑟奉茶到他跟前,款款笑道。 “郡王自有公务在身,管着万千的大事,何必理会我们闺阁里的小事?” 武崇训乃是高阳郡王兼扬州大都督,前者是爵位,后头是官职,两样听着都堂皇吓人,但其实权责甚轻,并未真正赐节,扬州地方的兵马、甲械、城隍、镇戎,自有刺史料理。他年纪轻轻,又远在京都,尚无实务经验,平日随众上朝,旁听而已。 忙虽不忙,被瑟瑟当脸这么一问,却平白生出一股虚荣心来。 武崇训左手搭着凭几,右手捏着茶盏,含蓄矜持地点一点头,含蓄承认了乃是百忙之中抽空前来,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不要紧。 “今日休沐,不点卯,下午再回衙门不妨。表妹在京中别无亲眷,再小的事也要烦心,倒不如从我这里办了,大家方便。” 在场一屋子女人,哪里听得出他话里纰漏,唯有李显做过月余皇帝,也是甩手掌柜,诸般枝节全不清楚,因而大家互相望望,都有些患难见真情的感动。 瑟瑟向后退了一小步,颔首低眉,虚虚回了个万福,柔声道,“还是郡王想的周到。” 韦氏便指流苏,含笑说给他听。 “真正小事一桩,早起四娘寻块帕子,翻了几个箱笼也没寻见,原本丢了也就丢了,偏巧是她自己绣的,难得,她绣个鹦哥儿,翅膀没长歪。” 武崇训好笑,偏头看了看小表妹。 “是鸳鸯……” 瑟瑟早羞得只会抱着茶盘抿嘴笑,弯弯的眼睛如同月牙。 韦氏继续道,“她稀罕的不得了,又是才认回来的姐妹,想在二娘跟前争个脸面,所以急了,白问了小阿姐一句,断没有怀疑府上下人的意思。王府钟鸣鼎食,下人亦是见惯世面的,怎会稀罕房州来的玩意儿?” 武崇训忙摇手,恳切地表示歉意。 “表婶误会了,我家里的情形,表婶昨儿亲眼瞧见了。我弟弟崇烈和妹妹琴熏还小,不会调理人,我阿耶向来不用女使,外书房与内院也不相干,王妃么,菩萨性子,掌家多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的。所以家里下人虽多,脑后都生了反骨,胡言乱语,尽会惹祸。豆蔻和流苏原也不好,只因是我娘亲手挑选的,一向在笠园服侍我,还算仔细勤勉,才敢送来给表妹使唤,没想到得罪了亲戚。” 流苏见势不好,忙躬身道,“奴婢办事不力,还请王妃降罪!” 她在枕园好几日,态度从未如此谦逊,这回才终于像个奴婢了,韦氏心里受用了,自然不跟她一般见识,只笑着摇手。 “小阿姐心急吃了热豆腐,不妨事。” 瑟瑟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二姐在宫里不学女红,她会的那些投壶、联句,我跟三姐都不会,想一道玩嘛,不知道玩什么好。” 武崇训怔了下,小女孩的抱怨太过具体琐碎,并不需要如何回应,单是耐烦听一听,就能给她许多安慰。 “那四娘喜欢玩蹴鞠、捶丸、双陆吗?” 瑟瑟更局促了,喁喁细语,像燕子的呢喃。 “我也不会。” “这样啊……”武崇训有些纳罕。 头先听豆蔻转述,说瑟瑟能一语道破时局,他还当她聪明,这会子听出她自尊心强,偏偏除了样貌样样不如人,就有些心疼。 两京贵女自有个圈子,三十年来,除了李家宗室变成武家宗室以外,世家、新贵优胜劣汰,只替换了不到三成,余下屹立不倒者,如弘农杨氏、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最看中女郎闺中教育。 认字、对诗、做文章、看账本才刚刚入门,国策、政论都得侃侃而谈,除此之外,区分金锭成色,通晓州府物产,乃至运河由南至北,一路的关隘难易,并丝绸粮食价格,样样都要拿得起来。 瑟瑟忧虑被贵女排斥,并非杞人忧天,李家女未必各个能嫁到武家,也说不定嫁进杨家、韦家,本就是前朝余孽的身份,夫君子孙在朝堂上万难出头,再如瑟瑟这般睁眼瞎,以后日子就更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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