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一张美人面,仿似被人劈面划了一刀。 “哎哟,这可不好!” 当时武延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话没过脑子,出了口才暗咬后槽牙。 御赐的画像出了岔子,可大可小,不过都是控鹤府的麻烦,何必多嘴?倒显得他们武家兄弟多想招揽李家姑娘似的。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听见府监慢悠悠的声调。 “诶,时也运也,四娘这个运数啊,果然是不如两个姐姐。” 张易之很是遗憾,屈指弹了弹染墨的画纸,无可奈何道,“这时候,画师都出了光政门了罢,圣人说话就起身,现去喊也来不及。” 武延基不明白他卖什么关子,没有答话。张易之顿了下,挑眉特意多等了等这位糊涂郡王,才转头问武崇训。 “敢问高阳郡王,能否伸伸手,补救一二,救下官于水火啊?” 武崇训从头到尾都没把目光着落在画像上,只盯着鼻尖听他们磨牙,闻言很是意外地抬起头来反问。 “府监说笑了,小王是能画两笔人物花鸟,可人还没见过,从何补救?” 张易之的笑容更和煦了,背着手缓步绕着他转了半圈,长出了一口气。 “照猫画虎,有三分像就得了,反正圣人看了画儿,还是要见本人的。” 这就不好拒绝了。 武崇训想了想,没再开声,向宫女要来笔墨,接着便是提笔凝眸,仔仔细细捋了一遍先前画师的思路,然后静下神来,一挥而就。 武崇训作画时,武延基就抱着胳膊在边上看,他的笔锋犹如宝剑横扫,力运千钧,果断又点到即止,竟是一点犹豫都没有。 张易之看了不由发笑。 “下官也没见过李四娘面目,可是瞧高阳郡王这笔力,倒像心里藏着个一颦一笑极之熟悉的大活人,才能这般胸有成竹啊。” 一语未了,笔杆忽地脱手,擦着张易之耳垂飞出去。 武延基吓了一跳,抬眼先看见张易之震惊的脸,眼里戾色忽闪,隐隐有威胁之意,他忙笑嘻嘻地打圆场。 “没事儿,画坏了再画一张呗!反正三郎手快。” 可张易之没理会,冷冷审视武崇训,与他凌然对峙,等他目光再挪回案台上时,更是皱紧了眉。 照理说,李四娘还未成人,嫣然少女,五官再明艳出挑些,神情总该一览无余,头先画师所画便很娇憨,可是武崇训笔下的她,却有股超脱年龄的复杂。 事出反常,很应该再问两句,可是琼枝已经在外催促,张易之没再啰嗦,捉住武延基的食指,照样在眉心点下墨渍,着意小心吹干,便扬手叫人收起来,匆匆去向女皇复命。 “白璧不舍微瑕啊!” 武延基想起那日情形,喃喃自语。 眼前的李四娘,少了令他印象深刻的那点墨黑,就少了一股风味。 他重新打量她—— 虾子青斗纹锦上添花样的羊皮大袄,肉红衫子石榴裙,那种带灰度的青白衬得她肤色发冷,绣带上鸟雀衔樱桃的纹样玲珑可爱,陈海儿在风里颤巍巍的抖,极招人疼。 “郡王安好。” 美人行事也周到,望着武延基怔忪了一瞬,屈膝柔声纳福,嗓音酥柔,像酪汁里点了蜜,全不似集仙殿那回夹枪带棒,纤长浓密的眼睫覆下来,仿佛一尊琉璃观音像。 武延基深深地望了又望。 羊角大灯柔和的暖光,给美人图添上一层模糊的毛茸茸的笔触。 他骤然间想起武崇训说过,好画师应当懂得,美存在于像与不像之间,最要紧的是氛围。 李真真面上一冷。 “郡王来了就进去罢,挡着我们干什么?” 武延基忙道不敢挡,叉手行了一礼,依依不舍地推门进去了。 姐妹俩走到二门上,叫个婆子领路回枕园,李真真附在瑟瑟耳边抱怨。 “刚才那个人真是讨厌,幸亏咱们没住在他府上,不然早也见晚也见,他哈喇子都要掉下来。” 越说越气,索性呸了一声。 瑟瑟想到魏王丑行,厌屋及乌,也很鄙夷,却道,“多见见也好,才能知道他的脾性。” “他能有什么脾性?你问他喜欢漂亮的还是温柔的?那自然要又漂亮又温柔,最好还别约束他!” 李真真取笑,“你就是面照妖镜,两下子就照出男人虚实来了。” 瑟瑟也笑,丝毫不谦虚,牵了三姐毛茸茸缀了兔子皮的大袖盖在脸上。 李真真忙道,“给他耽误半天,瞧你冷的,咱们走快些。” “他是长子嫡孙嘛,这个名头不小,老人家最看重了。”
第13章 武延基进了中堂,看武三思正侃侃而谈,说的是武周这几年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举措。他口才不错,滔滔若悬河,一个梗都不带打,明里称赞女皇,实则巧妙的强调自己,仿佛七八年来武周的一切进展,都是因为他拿捏妥当。 实则武三思身为春官尚书,掌管礼仪祭享之政,远不如天官、夏官重要,可是谈到精彩处,他却意气风发,不独韦氏听得陶陶然面带微醺,眼角都是红的,李家几个儿子也全灼灼盯着武三思,钦佩向往,像一群被捏住脖子的鸭子。 武三思瞄见人来,忙起身让出首位,挪到梁王妃留下的空缺。他一动,主人家这边一溜都得动,顺位往下挪。 骊珠枕着软垫半睡半醒,忽然被琴熏抱起来,迷迷瞪瞪问。 “干嘛呀。” 张峨眉笑道,“你大哥来了,还不问他讨金瓜子?” “延基!来来,将好见见表叔。” 武延基摇手,“二叔坐,我怎能越过你去。” “你倒学乖了!” 武三思作势踹他,武延基脚底一滑便溜开了去,武三思笑道。 “安生坐罢!展眼上元节,百事更新,兴许你的喜信儿就来了,到时候谁敢不敬你?上官已在起诏令了。” 举座静了一瞬,立储多么机密,武三思就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李显若有所思地举杯照向红烛,半日未动,韦氏抿着唇,晶亮的眼睛里藏不住艳羡,她不自觉地望向武延基,这样年轻的儿郎,忽然之间就拥有了一切,十五年前的李显也是这样,一夜之间问鼎至尊…… “要乐也是阿耶先乐着,关我什么事。” 武延基心不在焉地应了句。 武三思呵呵笑了两声,转头冲李家的长子李重福道。 “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圣人爱才,二圣临朝时,便举荐过不少寒门入仕,登基后,更是派遣存抚使到各地搜罗人才。这二三年,年年都开特科,每年来神都应制者过万万人,皆是圣人亲临南门考察,其中成绩优异者,不拘资格,破格录用,无不许以要职。” 李重福听得心旌荡漾,见韦氏没留意,李显还趴着,遂大着胆子问。 “请梁王赐教,特科非常设之选,需待圣人下诏才能举行,科目和时间皆年年变动。侄儿在房州时,亦认得几个贤才能人,青年才俊,俱是摩拳擦掌,极想来京城应制的,可是家家皆有土地要料理,而且进京一趟,费用惊人,如不提前半年乃至一年计划安排,便难成行。可是朝廷每每宣诏时,距离考试只剩月余时间,所以他们只能扼腕错过,实在可惜。” 他言之凿凿,不像寻常酒桌上凑趣儿,没话找话,倒像是存着这疑问在心中许久,终于寻到人畅谈,武三思遂耐心地回答他。 “积弊由来已久,朝廷也苦恼呀,依贤侄说,可有解决之法?” 得当朝宰辅郑重垂询,李重福感激知遇之恩,兴奋地红了脸。 “照侄儿想,与其临时开特科,倒不如设一常考,分层筛选,从乡而至州,再至神都大殿。如此圣人节省功夫,各地主政官员亦对民情英才多些认识。” 武三思一愣,抬手惊诧地指着李重福,向众人大声道。 “哟,真是没想到,三表哥远在房州,竟把孩子调养得这般能干见识,果然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张峨眉也含笑赞许,“公子这番见解,满神都没几个膏粱说得出。” “真的?这全是我自己瞎琢磨的!表叔别哄我。” 李重福通身的血都跑快了,轰轰然如怒江奔流,冲刷着孱弱的心脏。 他因年长于嫡子李重润,自幼被韦氏处处打压,养成个唯唯诺诺的性子,人多便不敢冒头,待搬去房州,又因李显要保平安,只请乡下老先生教过几本《急就篇》、《开蒙要训》,能背诵‘邓万岁,秦妙房’而已,早忘了自家身份何等贵重,祖上出过太宗李世民那样的豪杰! 可是今晚他却大开了眼界。 生而为人,像表叔这般在朝堂上纵横裨益,造福万民,才算不辜负! 李重福抓住了命定的荣光一般,急急问,“我这主意,真行得通吗?” “何止行得通?” 武三思看他一脸迫切,故意要试他的深浅,郑重道。 “你这孩子,可了不得,小小年纪,竟能与圣人、府监不谋而合呢!前几日朝会上圣人才说起,命春官草拟个章程,由各州县考察不在学馆上学的私学生,推荐佼佼者来京应试,不仅增设科目,录取的名额也要增加。” “哎呀!哎呀!” 李重福激动的手舞足蹈,想找人分享喜悦,可是看了一圈,人人歪歪倒倒,只有韦氏厌弃的望过来,甚至斥了声胡闹。 “不许说了!朝中多少饱学大儒,办老了差事的,能与你一般见识?表叔好意鼓励两句罢了,你倒好,就张狂起来,待会儿你阿耶听见,又该打你了。” 韦氏转头致歉,“梁王别听他小孩子胡说,他这是人来疯,见今夜人多,就胆敢议论起朝政来!” 李重福大感失望,更觉在人前丢脸,却不敢出声辩驳,甚至庆幸李显酒醉,注意不到这里,正悻悻低头盯着赤红的地衣,忽见一颗圆溜溜的金珠滚过来,撞正膝盖。 他只当是骊珠贪玩,捡起来预备还回去,一抬眼,却见张峨眉笑盈盈看他,盘弄着左手手腕上硬金的素圈镯子,上头坠着七八颗同等尺寸,不同色泽材质的珠子,珍珠也有,蓝宝、翡翠、绿松也有。 他手里那颗,明明是她才扔过来的。 李重福一下子面红耳赤,捏着珠子不知如何是好。 武延基听他们嘈嘈切切,越扯越远,直觉乏味至极,简直坐不住。他冲武崇训使眼色,两人走出来,空荡荡的廊子,一个人影也没有,水面上有鱼跳起来,鱼背反射出月亮闪耀的银光。 “你让她们住枕园了?” 武崇训一脸漠然地反问,“半夜三更,你难道闯了去?” 武延基气馁了。 他在武崇训面前向来说不上话,身为大哥,反像跟班儿,尤其这二年,武崇训越发正经八百,整天板个脸,像谁欠他二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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