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来了,小兵另送了热茶来。 小宝自谓跑了一趟太原, 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格外放肆,不喝自己的, 反翻身去夺武延秀的残茶,来势突然,武延秀一把没拦住,就被他伸指头沾着茶底, 在地下戳了两个墨点,嬉皮笑脸道。 “您瞧, 这儿是长安,这儿是神都……” 再划拉两个长条。 “正北是河套,东北幽州,西北河西。突厥人南下,有三条路,要么往西,贯穿河西而来,要么越过阴山,直达河套,要么绕远道走幽州。” 武延秀冷哼一声,眼神凌厉地扫过,“你怎知突厥人不走河西?” “郡王别急——” 他又画三个大圆圈,其中之一框住长安、神都、河套等等。 “国朝、吐蕃、突厥,三足鼎立,突厥如取道河西,与国朝你进我退,输赢皆在吐蕃眼里,谁落下风,吐蕃便来捡好处,岂不是白白送块肉给人家?” 瞧两个都不吭声,只当他们不懂,振振有词道。 “取道幽州,再遭我们长史打个稀里哗啦,无处求援,也是险得很呐,所以三中去二,只能走中路,我们长史肩挑两州,也只能守并州!” 武延秀长眉轻挑,漫应了声,“还有么?” 小宝一愣,“没了啊,还有什么。” 武延秀眼底闪出一丝狠色,抄起茶壶,掀了盖子往下一泼,喝骂道。 “下流东西!竟敢在本王跟前弄鬼。” 小宝“诶”地痛哼了声,错愕道,“小的又错了?!” 开水茶叶四溅,窘迫里带着不服。 “小的既已返回太原,本是,本是大可不必回来,只因您说要提拔小的,要与小的结拜,才,才……您言而无信!” “就凭你敢碰本王的茶,别说太原,就算你快马去了扬州、泉州,两条腿跑细了,照样是个死人。” 武延秀白了他一眼,满脸嫌弃。 “快说!这话谁教你的?” 他是个暴脾气,下手狠毒,记仇,不怕疼又不要脸面。 十六卫里,敢和他玩笑吃酒的人多,敢和他下钱赌博的就没几个,概因输不起,输了再打,就往死里打,此节郭元振习以为常,小宝却没见过暴躁美人,方才还好好儿,忽然喊打喊杀,唬得他嘴角抽抽。 武延秀眼神倨傲,目光从小宝身上一扫而过,向郭元振道。 “也不能叫这东西白死了,不如先捆上,等进了黑沙城,脱光了扔到公主床上,嘿嘿,只等默啜收拾,将好看看他的手段。” 小宝浑身一抖,要照突厥人的刑罚,羞辱王女,他得叫人割头皮! “瞧你是个聪明的,又是五原郡口音,想来京里没有你的亲眷,太孙拿捏不住你,可是单单一个张仁愿,敢做这般主意?” 郭元振觑着小宝笑意更深,帮他唱个红脸。 “你不知道郡王的习性,杀只耗子,也要戏耍戏耍,反正等在这儿无聊,别叫他撒性子练手了——” 向前倾身躬腰,循循善诱,“实话说,究竟是太孙让你来,还是张仁愿?” 小宝战战缩到墙角,满身热茶冷下来,风一吹更是透心凉。 武延秀也不催逼,摘了腰上匕首,拿白刃在食指上来回刮擦。 好像人家磨刀那样动作,可他是拿皮肉磨,时而漫不经心撩起一眼,那眉宇间的狠戾,叫人害怕,又叫人心折。 小宝愤愤想,前几日当真是眼睛瞎了,揣测他上起妆来扮倡优小戏,来个西子捧心,倾国倾城。 “小的,小的不敢讲。” “——哦?那就是太孙咯。” 武延秀撅唇去吹刀锋上细尘,怜惜地看他,像看落入陷阱的小兽。 “太孙借张仁愿的手送你到本王身边,到底是帮本王,还是害本王?” 叹一口气,转而道。 “我别的不服他,就服大家年岁差不多,他还被圣人关了十几年,怎的一放出来,就有好几个能干的帮手?上回那青阳,也是个人物,哎呀,青阳——” 武延秀恍然大悟,津津有味地与他攀谈。 “《周礼》曰,东出谓之青阳,南出谓之明堂,西出谓之总章,北出谓之玄堂……又有论天子居明堂,所以圣人特为盖了那座大房子。嘿嘿,你莫不是叫总章?太孙这人,嚣张的很呐。” 他恼人的笑意换来郭元振鼓掌叫好。 夸他虽不善写诗作赋,书总算读进肚子里了,又说《周礼》早已荒废,不然他们向北而来,当佩玄璜玉珏。 武延秀嘻嘻哈哈闲扯,边说边拿匕首比划,算计废小宝左胳膊还是右腿。 小宝面色发窘,愣是说不出话,瞪视武延秀许久,终于泄了气。 “郡王猜着了,太孙的确为小的赐名总章。” 眼中已经没了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轻薄,代之以驯服。 武延秀面目一滞,鄙薄地瞪了一眼,嫌他没骨气。 他向来以武服人,最爱打的壮男嗷嗷求饶,不然不能吐尽胸中鸟气,这还是头回动动嘴皮子就缴了人的械,倒有些没意思。 “太孙说,您若信了小的,便是您不堪大任,您若不信……” “行了!” 郭元振打断他,“啰里啰嗦,尽是废话,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罢。” 总章讪讪点头答应了。 郭元振便问,“张仁愿为何心甘情愿受太孙驱使?” 总章冷冷道,“府丞这话就贻笑大方了,太孙是武周江山继承人,莫说区区一个张仁愿……” 他倏然改了声口,又知道眼前人就是右控鹤,可见之前种种,全是作伪。 武延秀平生最恨被人蒙蔽,尤其被这么个猥琐下贱的小人耍的团团转,自是难耐怒气,哪怕这是太孙的狗也忍不得了。 抬脚就往他下肋踹。 这一脚却狠,踢得他向后翻倒,结结实实趴在地上,噗地吐出鲜血。 武延秀还要再踹,被郭元振拽住了。 “这么说,郭某在太孙的局里,也挂了一号名牌儿?” 郭元振摸着下巴,揣测这太孙的胆子,真不小。 “你既是他身边的人,见不得咱们语带不敬,也算忠勇,那我换个问法,张仁愿为何胆敢背弃圣人呐?” 总章趴在墙角,痛的眼角冒泪花儿,伸手捂住下肋,勉强忍住不喊。 他一辈子在下九流里淘换,臊眉耷眼伺候人的苦吃得够够的,却没受过摔摔打打,肉身磨炼的苦,再咬牙忍耐,也扛不住剧痛高涨,逼到心口上,眼前人影都虚了,口齿也发软。 “府丞不要栽赃忠良……张仁愿何曾背弃圣人?只不过好话提了又提,劝了又劝,圣人总是听不进去。” 他嘶嘶地倒抽气儿,还要逞强,挤出笑容盯着武延秀。 “太孙养在西宫,那时张仁愿来去奔走,偶然相识,瞧太孙孤单可怜,便送书给他消遣,初时不过诗词曲赋,浪人游记,后来越谈越深,才说志愿典兵,可惜不为圣人所用,一番豪言,引得太孙心动,也随他读起兵书来。” “这倒是说的过去。” 武延秀点点头。 “所以,为了这位故交旧友,他把我当件厚礼送来,当个前哨,探子?这也不妨,只为何答应我的事儿,迟迟没个消息?” 总章瞪着他不语。 武延秀恼了,忽身一把攥住小宝衣领,反手握住匕首,劈刀而下—— 雪白锋利的刀刃,刮过他的脖颈。 总章的瞳孔瞬间放大,眼底映出武延秀青筋浮凸的手,那冰冷的寒意贴伏在他皮肤上,等待着血光迸发。 郭元振摇头叹气,过来拍拍武延秀的肩膀,他醒过味来。 太孙还要用他,自是不愿他被什么消息搅了心智,所以那件事想必早已有了眉目…… 他深深吸气平了平心跳。 “也是你办的?” “宫女琼枝原籍宿州,离京返乡道儿上死了,当地县衙判的匪盗,尸身葬在义庄,府上两个丫鬟杳然无踪,至于陈金水……” 总章一阵犹豫,见武延秀眼底坚决,平铺直叙道。 “那时郡王见他进宫报丧,监门卫的记录里亦有这笔,可是有进没有出,标栏底下备注,说由琼枝领走,再没有下文。” 武延秀手指一僵,顿觉身体沉重难当。 那人飞扬跋扈,自以为坐稳了金殿,到了,就死在几个喽啰贱人手上。 这圈套甚至谈不上阴谋,一环环昭然若揭,哪怕隔了这么久去查,也是清楚明白,不过是看准了他三个儿子都是蠢货,没人替他昭雪。 “小六,你还好么?” 郭元振怕他承受不住,扶着手肘问。 本以为坐实了武承嗣冤死,他会哈哈大笑,没想到根本笑不出,一张脸憋得煞白,半晌直直身子推开郭元振。 “放开我!” 轻吐两口气,指总章,“照你推想,罪魁祸首是圣人,还是我二叔?” 总章与他并无深交,更不知道魏王府父子兄弟纠葛,可是看他一反常态,却莫名有种体谅,忖了忖道。 “线索断在琼枝身上,圣人可能,梁王亦可能,所以太孙迟迟未曾交卷,实是怕误导了郡王,对不应当的人心怀怨恨,往后行差踏错,实在不值。” 这是提醒他,怨怼圣人十分不智。 武延秀面无表情的瞥过去,凝视他半晌,笑了笑。 “你们懂个屁!到底是谁,我谢他祖宗十八代!我替他烧高香!” 一转念又道。 “啊呸!我那死鬼阿耶与他们本就是一家子,烧给谁不是烧?!” 总章默然无语。 郭元振架起他胳膊,预备回房。 “郡王醉了,你传话请太孙放心,他心愿已了,往后更当竭尽全力。” 擦肩而过时,眼瞄着这称职的细作,还是想不通。 “你既是上阳宫的内侍,为何说得一口五原郡乡音?” 总章低沉笑了两声。 “府丞与吐蕃周旋时,可曾听说边境上有第三种人?” 郭元振茫然摇头,他便道。 “唐人是其一,吐蕃人是其二,至于被吐蕃俘虏的唐人,或是被国朝俘虏的吐蕃人,便是其三,这些人贱比牲畜,人皆可杀可辱,即便万中无一地运气逃回本国,亦是惨遭亲友唾弃,永世不可恢复本姓本名。” 别说武延秀,连郭元振出使吐蕃,驻扎当地三四个月,也不知道两国对待俘虏是如此一致地惨烈残忍,当下都噤住了。 “我爷娘便是这第三种人,他们生下我,教会我家乡的文字和乡音,想尽办法送我返回国朝,可是我……却只有净身入宫这一条路走。” 总章哼笑了声,向武延秀补叙前事。 “那从香料铺出身,被哥哥排挤,只能去当兵的,是我阿耶。” 武延秀心里一悸。 不知怎的,竟对这身世悲惨的畸零之人感同身受,觉得这话也像说他,因而挤出个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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