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训尚在犹豫。 “单论风景,贵寺自是上佳之选,可是……” 住持应酬惯了贵客,在张易之面前亦挥洒自如,没把小情侣放在眼里。 “一丈之外是红尘,郡马难道以为,诸位主簿在小僧地盘上,都是吃素的么?”
第141章 这么一说便两下里明了了。 武崇训心悦诚服, 揖手向他谢礼。 “人道星云大师是别样人物,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住持便招手叫个小沙弥过来, 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笑眯眯补充。 “姑娘家都讨厌臭和尚,老僧不敢去郡主跟前讨嫌, 还请郡马自便。” 武崇训笑着应了,回头叫上瑟瑟,跟小沙弥往后山徐行。 春日风缓, 没几步,便出了云岩寺的界墙,建筑风格顿时大变, 青瓦黄墙而成灰瓦白墙, 好一派江南风景,松竹间杂,溪水流淌。 一路听他介绍。 这处是陈主簿院落,那处是张主簿院落,又有一处宋主簿住着, 且带了他的朋友,张郎官。 瑟瑟咦了声。 “哪个宋主簿,天下第一才子, 宋之问么?” 小沙弥老气横秋地点点头,“正是。” 瑟瑟仰着一张脸,笑靥如花。 瞧他半大的孩子还知道避嫌,眼神兜兜转转就是不肯看她, 便觉得好笑,故意拿着他问东问西。 “宋主簿的朋友是哪一位?” 他认真想了想, “没什么名气,郡主定然不认得。” “你老实些。” 武崇训附在她耳边捉狭道。 “出家人心静,见不得你这副样子。” 她反手要打,忽听身后传来一阵佛号。 回头看,不禁喝声彩,这一队十来个竟更漂亮! 是才七八岁的小小沙弥,眉清目秀,稚气中夹着佛家特有的宁和端稳,双掌合十,目不斜视,轻飘飘擦着他们过去。 瑟瑟不住赞叹。 “小师傅也是七八岁上就出了家门么?爷娘如何舍得你吃这苦头?家中兄弟姐妹几个,你可想念么?” 小沙弥笑而不答,推开柴门恭敬道。 “这处院落向来不招待外客,唯有住持清修,每日洒扫,干净至极。绕过竹林有座小庄,鸡鸭牛羊,各样果蔬皆有,郡主要什么,杀好洗净了送来。再有,这池子里养了几只白鹤,偶然夜鹭夺食,半夜鸣叫争斗,郡主不必理会。有什么吩咐,敲院里那口钟,小僧就来了。” 真是个清净养人的好去处。 瑟瑟来回巡了巡,越看越满意。 万万没想到,这荒村野地,竟像是为武崇训度身打造,檐下种的红蓼,窗子挂的竹帘,器具全取甜白瓷与粗陶,比昨晚员外郎让出的地方好得多。 丹桂指人收拾,她铺了块白狐狸皮,斜身侧坐在窗下,一手拈了颗棋子,另一手勾着琴弦,轻挑慢拢,惹出声声琮琤。 武崇训耐烦听了片刻,走来俯身压住弦,“琴不是这么弹的。” “那该怎么弹?” 瑟瑟瞄着他,眼中流光盈盈,似只调皮的猫儿,又勾指叫他靠下来。 “别闹——” 幔帐外人来人往,谁防备她来这一手,尤其那小沙弥因豆蔻抱怨厨房没有水瓢,也踏进了内室。 他有些发窘,瑟瑟性子难缠,越不理她,越要百般调弄,一靠近又跑了。 瑟瑟斜斜挑他一眼。 “这庙里有古怪啊。” 武崇训被她逗得笑了。 瑟瑟望之感慨,武崇训好就好在气度宜人,唇边含笑淡若春风,可是看久了眼中却有些酸涩,仿佛暴雨前憋住水汽压在心头,唯有撇开晾晾再望回来。 “此处尚属嵩山余脉,太室山上有大法王寺,少室山上有少林寺,皆是名刹大庙,区区一座云岩寺,相形见绌……” 眨了一下眼睛。 “怎么就入了府监的法眼?” 嫌他离得太远,长长够着去踢他小腿,言下之意,你以为我看不出? 武崇训笑着点头,“那回得女史教训,我便想起一桩旧事。” “说来听听。” 他防着瑟瑟使坏,双手环于胸前,一身红衣比不上她眼神炽热。 “我嘴笨,三言两语说不清,不如夜里慢慢儿说。” “我又不是个傻子,说要紧的!” 瑟瑟正热的脱鞋,转身拧他一下,来势突然,武崇训差点儿没叫出声。 “两年前府监回乡探亲,带了几十车礼物散于乡里,地方官耐烦应酬,原是你好我好,谁知回来,却上了一道奏表,说定州官寺的弥勒像生锈,佛头纹路变化,乃是光禄寺疏于照管。” 瑟瑟听了发笑。 “他可真会讨人嫌!” 武崇训把她圈在怀里,不望她双眼,只看外头。 “寺卿大呼冤枉,不敢跟府监争辩,只得攀咬太常寺与鸿胪寺,大家各据一词,吵闹不休,直到太常寺卿,就是定王武攸暨说,这分明是人祸,应归罪于僧众,即春官失察……” 瑟瑟哈哈大笑,“一团乱账!” “我阿耶原本翘腿看戏的,这一下祸从天降,当殿与他大吵,各领处罚,大家灰溜溜的,没想到隔了几日,圣人另又下道敕令,从今往后,各地弥勒造像的维护,皆由控鹤府监督,并民间寺庙至官民家中供奉,亦可检抄。” “——哦?” 瑟瑟挣开他怀抱晃晃悠悠站起来,玉足蹬在皮毛上,蔻丹鲜红。 “庙里佛像,大有三五丈供人跪拜的,小有掌中把持的,若是大庙,弥勒像大大小小不下百尊,倘若稍有磨损便算罪过,岂不是人人自危,深恐得疚?” 武崇训缓缓摇头,赞她精明。 “这便是府监挟权自重的手段,哪为佛像?这两年来,单是两京地界,控鹤府便时常闯入寺庙检抄,闹得人心惶惶,定罪罚没的却少之又少,可见是得了银钱,高抬贵手——” 瞥见她脱足衣,忙伸手阻拦。 “诶,屋子还没烘热的,别着凉。” 瑟瑟早踹开了,瞪眼道,“要你啰嗦!” 武崇训沉沉笑起来。 “再者,那群孩子穿的袈裟,是白色。” “难怪瞧着格外出尘……” 一语未了,瑟瑟警觉起来,“白色不妥么?” “袈裟二字,原是梵文音译,意即‘坏色、不正色、染色’。《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记载,复举青、黄、赤、白、黑五方正色与绯、红、紫、绿、磂黄等五方间色为不如法色。就是说,袈裟不能使用青黄赤黑白这五种正色。” “还有这说法?” 瑟瑟吃惊,武崇训兼收并蓄,经史子集皆通,但翻阅最多的还是佛经。 “房州确是从未见过和尚穿白袈裟的,关中莫非两样?” 突发奇想,“难道这庙里全是假和尚?” 武崇训边笑边道,“不不不,白袈裟另有一说。” 瑟瑟白他一眼,撇嘴道。 “表哥又消遣我,明知我不懂,虚虚实实,说又不说全,哄我玩儿?” “你不就是喜欢人家逗你?” 武崇训望向她,眼中大有深意,可是转瞬揭过。 “《佛说法灭尽经》是佛祖离世时的预言,讲末法时期,袈裟自然变白。” “什么叫末法时期?”瑟瑟闻所未闻。 武崇训捧着带来的青玉小香炉搁在瑟瑟手边。 刮辣的玫瑰香,原是武崇训避之不及,可是这几个月随她闻惯了,便也抻开衣袖,平展在香烟出口。 杏蕊在外头轻快笑语,拿话堵小沙弥留下吃饭,闹得他捂脸跺脚。 “中原久有弥勒救世的传言,弥勒佛乃是未来佛,从兜率天宫下到人间,于龙华树下得成佛果,有改天换地之能,弥勒出世,即为末法时代。” 瑟瑟听得蹙眉。 “佛经我也念,怎么没念出这许多故事?” 武崇训道。 “我方才见他们打扮,便想起北魏、杨隋两朝,有群人自称弥勒教徒,每隔七八年,便以沙门和尚身份举事,白衣肃冠,焚香持花,大业年闹出大动静,从建国门冲入皇宫,过后屡遭朝廷震杀,但余党并未肃清。” “原来扮假和尚还有这样方便……” 瑟瑟自语,一时想起方才杏蕊所谓‘可惜’,大起惺惺相惜之意。 “可惜如今是我阿耶坐正储位,不然向他们暂借由头,却好行事。” “——可惜?!” 武崇像训讶然回神,想不通瑟瑟这脑子怎么长得? 怕她埋下这主意,往后不管不顾使用起来,所以语带恐吓。 “乱臣贼子,花样百出,历朝历代造反的由头可多了!单是本朝,便有什么卯金刀、刘举、刘氏当王、刘氏主吉、伐武者刘……可是故事编的再好听,造反万难成事,九成九都要掉脑袋。” “我只知道越王叛案,难道另外还有许多?” 瑟瑟也很意外,倚着软榻边沿嘀咕。 “原来武周这般不安稳,就算没我阿耶做招牌,也多的是人不服气。” 还有句话压在舌头底下没说。 既然如此,阿耶提心吊胆作甚?再欺负到头上,大不了,就造反罢! 两人说着话,外头天已昏黄。 荒村野岭不比侯门公府,别说灯婢、灯亭,檐下连个挂灯的钩子都没有,好在依傍山岭,一重重山影层峦叠嶂,近处尚是苍黑厚重,远则青葱浅灰,仿佛半干的淡墨皴染。 丹桂预备他们晚上出来瞧月亮,令人抬了几只大水缸在院中借亮。 至于屋里,怕他们新婚情热,几个丫头互相推诿,都不肯进来点灯,就看着两道影子拥着香炉细微的火光,渐渐隐没于素白的窗户纸。 瑟瑟隔窗瞧人忙乱,忽地闻见一缕梅香,进来时明明不曾瞧见梅花,这香不知从何而来,暗通款曲,幽浮于室,倒是妙得很。 “高宗永隆年间,万年县出了一个奇女子,乘白马,著白衣,率领八九十名男子闯入太史局,质问太史令,可知近期将有灾异?” 武崇训比划了一下,学那女子闯入府衙,咄咄逼人的神态。 瑟瑟听故事上瘾,追问道,“太史令不捉她来打?” “打不得——” 武崇训讲的是志怪杂谈,语气娓娓道来,边说举目望向幽蓝天幕。 洛阳是座很喧闹的城市,人口百万不止,梁王府所在的尚善坊,亲贵连片,一年到头,亲迎、寿宴、满月礼没完没了,日日欢歌,夜夜纵酒,想要像这样在春夜里清清净净地说说话,竟是很难。 他的笠园,刻意藏在距离街市最远的角落,是他阿娘强撑病体,最后为他做的规划,祝愿他身在锦绣丛中,仍可独钓寒江,进退自如。 阿耶那时便不赞成,可又不忍心拂了病人的心意…… 魏王暴毙,他明知东宫不简单,却不舍得放手,孤注一掷,唯愿娶了瑟瑟再说,真没想到,兜兜转转,却在她身上得了这久违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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