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道太大,逼得那马哕哕长嘶,高抬起前腿咣当砸下,众人瞠目瞪着他,小宝摇晃的脑袋荡远了,也是满眼疑惑。 片刻他猛夹马腹疾步赶上小宝追问,深褐色的眼瞳瞪得溜圆。 “你说他不姓李,他姓武?” 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风沙里只有令人尴尬的沉默。 贺鲁一鞭子抽上小宝大腿,疼的他龇牙大叫。 “打得好!打得爽!” 却见贺鲁眉头一皱,转身冲向武延秀,小宝忙放声大喊。 “郡王!郡王!你是哑巴,你别在人前说话!” 武延秀距离不远,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两个互相刺探。 可是只言片语,许多词汇不懂,揣摩不出什么意思,眼看贺鲁欺到跟前,探身夺过缰绳,拽马靠近,用汉语逼问。 “你姓什么?” 腔调古怪,含义却很清晰。 武延秀侧眼望过来,目光生冷,死死咬着后槽牙。 突厥人寒酸,骑马没有马鞍,就把几张破羊毛毡子搭在马背上,毛扎扎膈得他浑身长刺儿,还格外颠簸。 贺鲁问了不应,发狠劲儿,一手绕紧缰绳,拽的他咫尺之内,反手从身后箭囊拔了根利箭抵住他咽喉,咻咻的粗野的臭气喷得武延秀皱眉欲呕。 他仰着脸,水光纵横在灰败污糟的面上。 很年轻,凌乱的发丝,虚弱憔悴,因在沙里埋得久了,眼梢眼皮红霾连片,喝醉了似的波光粼粼,美,又强撑着凶。 笑了声,破口大骂,“我姓什么,我姓你祖奶奶!” 前半句是汉语,后半句是地道的突厥脏话,王公贵族不能张嘴,地痞逃兵才说得出口,骂的贺鲁一愣。 “骂得好!就姓他祖奶奶!” 小宝只恨两手绑在背后不能鼓掌,高声助威,就被骑马带着他的小兵狠狠攘了一把,痛的他嗷嗷叫。 贺鲁盯着武延秀,箭头戳进皮肉,压出个三角的窝坑,慢慢被血填充,他也是无赖秉性,越疼越要逞能,目光刀锋凛冽,寸步不让。 贺鲁莫名其妙想,亏得是个男人,这副痛快带劲儿的脾性,要是姑娘,非叫叶护糟蹋了不可。 想到叶护,恶从胆边生出,仍说汉语,却是防备手下。 “这件事,除了使团,还有谁知道?” 武延秀恶狠狠挑衅。 “你呀!把你杀了,谁都不知道!” 贺鲁松开箭头,沉沉警告他,“那你咽住这话,别叫人漏出去。” “你——” “我帮你想个主意,就说你是女皇的爱孙,李显的儿子,因宠爱赐姓武,好比李旦不也改名叫做武轮么?” 贺鲁长了张老实人方正堂皇的面孔,甚至还冲他眨了眨人畜无害的眼,单看那副神情,绝猜不出他胆敢教人蒙蔽可汗。 武延秀愣了下。 意识到突厥人外貌上的又一个不同,眸色多变,方才那位公主是天空一样的浅蓝,贺鲁则是近似于黑的褐色。 “城中另有一人自称郡王,公主嫌他老,没进牙帐就甩手走了。” 贴近提醒。 “得亏如此,可汗深感歉意,尚未论及他姓武姓李。” 武延秀一挑眉,仰天大笑,头发上的黄沙呛进喉管,咳嗽起来。 城门越来越近了,狼旗上金丝线熠熠生光,一夜之间闹出真假两个郡王,待会儿还有硬仗要打,不过当务之急是他要先洗个澡。 他胸有成竹,斜眼打量贺鲁,越看越有把握,单刀直入地问。 “敢问将军年龄几何,家中可有妻儿,公主也嫌你老?” 贺鲁腾地一下直起身躯,差点跌下马去。 高过八尺的威猛大汉,被这话吓得,面孔耳根红成一片,像条烤熟的鱼。 心头七上八下忙慌,硬着头皮解释。 “你听岔了,我是说,是说——” 武延秀白他一眼。 他高而挺秀,肩宽却薄,站着不比贺鲁矮,坐在马上就差一大截,对比贺鲁那副铁塔样的身躯,纤弱得不似武将,气魄却丝毫不差。 “我对你家公主毫无兴致,想来她对我也是。” 贺鲁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又听他道,“所以咱俩,可以交个朋友。” “——朋友?” 贺鲁惴惴然,心虚又后怕,不明白这外乡人从哪瞧出了端倪。 武延秀试出他一丝漏洞,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明眸桃腮,污泥不掩国色,却有刀刻样线条刚毅的高鼻梁和窄下巴,真真儿兼具男女观音之相。 公主喜欢观音,贺鲁每每从过往商旅手中买到或是抢到,总要揣摩许久,再去献宝,以便从公主的娇嗔或嗤鼻中总结规律,投其所好。 唐人观音男女并存,男观音留八字胡,女观音梳发髻或戴花冠,姿态婀娜,一手持净瓶,一手轻轻搭在纤腰上。 所谓水月观音,乃是一尊精致的白瓷坐像,观音手持柳枝、净瓶,以如意坐姿态停歇在岩石之上,脚踏莲花,背倚满月,轻盈悠闲的犹如水中之月。 “你讨厌叶护,我就帮你干掉他。” 贺鲁一听就急了,“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 武延秀笑着示意他低声。 “只要有一点点讨厌,就能杀人,我教你,我那手下——” 指龇牙咧嘴的小宝。 “会巫术,还会下毒,你们突厥人不懂这些罢?”
第148章 郭元振赶去的时候, 几个突厥巫医正轮番给武延秀念经,灌药水。 他捂着肚子往一只头盔里大吐苦胆,偶然抬起头急切呼吸, 喘气抽抽儿,直打摆子。 他抓住胡子花白的老者,生硬道。 “劳烦可汗操心, 郡王想来水土不服,我们带的大夫就能治了。” 哥舒英忙上来挡煞,笑嘻嘻解释。 “巫医断的也是离乡不适之症, 您瞧,他喝的药方儿,乃是上两年神都太医拟的, 并非往常治我们这些粗人的方子。他在沙子里埋了大半个时辰, 口鼻里进了秽气,催吐是常理,这病症不凶险,您且等等,过了今晚就好了。” 郭元振略略放下心肠, 推开老人,不情不愿地向哥舒英拱手。 “叶护亲自料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再要吃喝什么, 需得咱们大夫瞧过了才能入口。” “那是自然,自然。” 哥舒英一律答应,当面用突厥语吩咐巫医听命于郭元振。 几人对这命令极之意外,却不敢反驳, 互相看了眼,齐齐躬腰退下, 郭元振这才消了火气。 “请问阁下究竟怎么称呼?” 哥舒英分外客气。 仿佛使团冒指郡王并非怠慢可汗,反是一片好心,而他完全明白对方的难言之隐,还代表可汗明示绝无怪罪之意。 “昨夜阁下自诩郡王与我拼酒,骗得我多喝了好几杯呐。” 偏头看看蜷缩在石灶前的武延秀。 他们身处叶护的小帐,说小其实也不小,正圆形状,方寸十来步空间,圆心竖着一根碗口粗的乌木大料,撑起整个装饰华丽的鲜红顶面,红丝绦打的络子覆盖乌木,挂满了狼牙、兽皮、羊头等装饰。 以之为中心,帐篷高度渐次降低,但最低处仍可站直,圆壁是几层厚麻布料叠摞而成,挂着羊毛编的饰物,地上铺满了花样繁复的毛毯,再用大沙包毛毡隔断出里外两块空间。 武延秀的卧榻铺在最暖和的灶门前,连叶护的床褥都挪到边上了,可他人还病恹恹的,吐得搜肠刮肚,唇上发乌,半闭着眼无力加入对话。 小宝跪着侍奉,热汤婆子捂在脚上,捧热茶汤凑到嘴边,他却不要。 哥舒英看了摇头,心里骂他暴殄天物。 黑戈壁的水井都是半咸水,喝了只会让人更加口渴,突厥人有些简陋的办法澄清咸水,成品勉强入口,但还是很涩,唯王庭深处有口珍贵的井,传说当年骨笃禄可汗就是为了这口井,才把突厥王庭设在黑沙城。 井水的咸度比黑戈壁略低,亲贵们赖以吃用,偶然拿来待客,算极有诚意,但哥舒英对武延秀另眼相看,特特送来十个葫芦,装了野马泊的甜泉水。这东西来之不易,取用一趟耗费人力就罢了,保存它更艰难,要埋在沙坑深处,不然地面上晒两日,再打开发臭发黑,还只剩半罐。 “瞧郡王这般形貌,当不是好酒之人。” 哥舒英里带着一丝好奇,甚至是亲近的味道,目不转瞬地打量武延秀。 郭元振不软不硬地顶了句。 “那叶护就看错了,郡王的酒量比小人好得多,至于小人么——” 他临阵受命,与哥舒英虚与委蛇大半个晚上,酒喝了,剑舞跳了,手把手摔过跤,称兄道弟,还是没能摸透这位并非出身王室的叶护是何来历,照突厥人的惯例,这情形很是不同寻常。 “小人是郡王打小儿的伴读……” 郭元振编瞎话张口就来,毫无破绽。 “帝裔皇孙皆有这么几个奴婢,虽命贱,时间长了,也和兄弟一般。昨儿郡王丢了,我们正使一时慌乱,指小人冒称,实是怕才见面,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犯了可汗忌讳。倘若早知道王庭有您这样清明能干的叶护,就不必撒谎了。” 半是吹捧半是试探。 “我们唐人有句俗话,撒一个谎,得百来个谎来圆,您瞧,如今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唯有请叶护体恤,可汗面前,替我们张张嘴。” 袖口一翻,满把拇指大水滴形的蓝宝在哥舒英眼前晃了晃,塞到他手心,退后半步长长作揖。 “偏是叶护救了我们郡王,可见天垂怜,也是有缘。” 天垂怜……可是这苦寒暴晒干涸之地,没有天,也没有神。 “天下可怜人多了。” 哥舒英摊开手掌,垂着眼把玩几枚蓝宝,无情无绪地道。 “你们南来的人不知道,从这儿到西州,一路不单水井罕见,还有大风,除了旅人、突厥人、吐蕃人的皑皑白骨,没有任何路标。倘若为了抄近路,改走人迹罕至的路线,就任由沙漠摆布了。” 他语调很平常,可是落在武延秀耳朵里听,就从中品出些许悲凉的味道。 郭元振也不敢往深里打听,住在大漠,指望全家人整整齐齐,恐怕是难,何必提起人家的伤心事? “小人区区寻常,哪敢去西州?到这儿就掉了半条命了,只有叶护这样的英雄好汉,才踏的平千里大漠。” 顿一顿。 “合该我们郡王命里带喜,撞上贵人。” 哥舒英哼了声。 那边武延秀又是一阵狂咳大吐,小宝摁他不住,将近八尺的身长,在毛毡上翻腾起伏,如长蛇惨遭剖腹,催肝断肠,扭曲痉挛。 他扫了眼郭元振,没走近去料理。 人嘛,都一样。 对受了自己恩果的人,就是比施恩于己的人更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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