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英也是如此。 明明从流沙旋涡中救下武延秀的是贺鲁,可是听了郭元振这么几句心诚意挚的仰赖感谢,他就飘飘然起来。 摆手谦逊道。 “小事,你们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信明尊,唯有行善之人敬奉的圣火,才能长明不熄。” 郭元振立时明白,对着正北方向做出礼敬的姿势。 突厥人信奉拜火教,用毛毡制作明尊,放进皮囊随身携带,每到一驻地,便用奶脂酥油涂抹圣像,挂上高杆,再在牙帐前方生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堆,作为祭拜。 礼毕,他转过头不解地问。 “昨夜公主在帐外窥探小人,定是十分不满,才逃席而去,可为何叶护待小人倒很亲热?不嫌弃小人品貌不堪,试了小人的身手,又试言语。” 哥舒英哦了声,理所当然道。 “我与公主情同兄妹,自然要替她查考未来夫婿人物,嘿嘿,其实昨夜我便疑心,人说李家男儿都生了一双桃花眼,瞧人含情脉脉的,您嘛——” 他一笑。 “虎势龙形,不似风流人物。” 郭元振嗯了声。 “叶护真是客气,没说小人粗陋,如狼如虎。” “虎狼之词……” 哥舒英哈哈大笑。 “在汉语中可不是好话,向来是骂我们这些草原沙漠上讨生活的贱民。” 郭元振面上波澜不惊,只慢悠悠瞥了瞥他腰上挂的银鞘长刀。 “小人也听说,突厥王族惯爱用一种从大食国来的弯刀,一半像剑,一半像镰刀,刀刃很长,弯曲如半个圆月,挥舞起来便不断划出圆弧。” 哥舒英愣片刻。 他是个毫不掩饰的人,抬起银鞘长刀在掌心旋转。那刀长近两丈,耍弄起来虎虎生风,人也好,兵器也罢,都便不得近身,他卖弄够了,大笑着痛捶郭元振肩头,摇手掀帘而去,瞧那意思,竟是把小帐让给武延秀用了。 裘虎等并肩挡住门口,郭元振两步冲到武延秀跟前急问。 “你没中毒罢?” 武延秀肠胃泛酸水,一张嘴就冒味儿,艰难地摆手。 小宝扯狐裘盖住他腿脚,这地方别的没有,各色各样皮毛应有尽有。 “不是中毒,郡王鼻子灵,受不得这股子羊骚味儿,才您来之前,他们硬灌了一碗羊下水,那味儿……” 武延秀听不得这个骚字,张嘴又吐。 小宝忙替他捋胸口拍后背。 “别琢磨别想,您就想那嫩笋尖儿拌的小菜,绿豆糖水,冰盏银台。” 武延秀吐得人都虚脱了,竟是为这个。 “埋沙里没事?” 小宝道是,“没埋一会子,他们那药也灵,用上就清醒了,要不是……” 及时打住了,武延秀感恩地望了他眼,急向郭元振道。 “他们以为我姓李。” 顿一顿,咽下发苦的胆汁。 “我算是明白府监怎么坑我了。” 郭元振牵唇冷笑,替他松开领扣。 触手汗渍冰凉,颀长脖子上,还有几道突厥巫医施救的痕迹,拿白鱼骨伏在手里刮痧,用力太大,锁骨之间那道凹槽红肿得凸起来,再抹西瓜叶汁消肿。 郭元振看了略感放心。 突厥因地利之便,医者和药材来自五湖四海,波斯、吐蕃、天竺乃至大食的草药都有,只是价格比神都昂贵许多,譬如最寻常的刮痧,神都惯用铜钱玉环,这里却以鱼骨为佳,概因远离海洋、黄河,鱼最稀罕。 “未必是府监,昨儿我喝多了睡不着,想了半宿,他们算计他们的,倒也不相干,反正这里情形他们鞭长莫及。” 武延秀犹有余悸,哥舒英那样人,哪怕插科打诨,有意收敛气魄,也有种明晃晃的震慑。 “若说他是默啜的义子,恐怕就是前年劫掠河北道那个。” “原来是他!” 郭元振这便想起来,拍掌道是。 “他在相爷手里没讨到好处,过后圣人斥责,默啜请罪,说他擅自行动,已然革职。嘿!竟是红口白牙张嘴胡说,不单没革职,还当上叶护了!” 武延秀道,“默啜立了他做叶护,神都竟全然不知!” 郭元振也觉棘手。 默啜嘴上称臣,实则借哥舒英刺探边防虚实,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那回明面儿上遭狄仁杰击退,回来却升官做叶护,可见是有所得。 但看武延秀虚弱,拍拍他肩膀示意不可操之过急。 “昨夜我冒认是你,年貌全然不对,那裴怀古又不会撒谎,嗯嗯啊啊,应对的处处漏洞,可是可汗看在眼里,却笑眯眯地一句不问,叶护更是古怪,方才当面说起,也毫无异色,好像早识破了,昨夜不过顺水推舟与我等做戏。” “阎知微呢,他是如何表现的?” 武延秀抬手撑住太阳穴,绞痛得他难以聚集精神。 郭元振气恼道。 “真不知派他来作甚,竟是个坑货,该他说话时蒙着脸装醉,后头我与叶护舞剑助兴,聊入巷了,他又来打岔,说什么圣人宠爱淮阳郡王,不舍得婚配,拖到如今年纪老大,终于天降良缘。” 小宝插口,“嘿!哪壶不开提哪壶。” 武延秀听得也直皱眉。 黑沙南庭藏龙卧虎,远比他头先以为的更凶险,外头有个通晓汉语还会装傻的彪勇武将,里头这位叶护么,忠奸莫辨,撇开这二位,可汗与公主到底何样人物,还全无头绪。 反观这头,使官派不上用场,还避嫌疑,抻着姿态不来看望他。 其实看不看什么要紧? 受伤中毒小事耳。 可他们不来,如何商量应对?有这样拖后腿的队友,别听郭元振抱怨的轻松,昨夜定是句句悬心,吓得够呛。 满怀歉意向郭元振,“难为你应付,全怪我不争气,没抓住马鞍。” “快别提了!” 郭元振不爱听,抓住他手塞回被子。 “要不是突厥人来得快,我非揍他一顿,起风时他离你最近,怎不伸手?他官声不错,我当他古板而已,没想到竟是个怯懦的小人!” 武延秀沉默了下。 恐怕就是因为太过耿直不屈,裴怀古才会在危急关头,故意不救他吧?巴不得他死在王庭门口,不算使团罪过,又免了男子和亲的屈辱。 “算了,大家都在一条船上。” 原以为真假郡王揭破,要来场大热闹,他一路密密打好腹稿,却没想到叶护高高提起,轻轻放下,根本不屑追问。 那倒也好,武延秀懈了劲儿,浑身发软,眼皮子直打架,很想蒙头睡过去,但心里空荡荡没底,翻了几回身,问他。 “我那几样兵器丢在沙里了,睡这儿真不安心。” 郭元振也是一脚踏空,有点无措。 “其实他们哪里在意来的是谁,起个由头与圣人做亲家就是了。” 武延秀默默半晌,翻个白眼大声冷笑。 “合该把我三哥捆来!”
第149章 夜里郭元振不敢分散, 叫裘虎等编个排班,全在小帐里睡。 武延秀把大刀搁在手边,弓矢横在灶门前, 想想不放心,又把横刀压在枕下——突厥人没枕头,几张薄羊毛毡卷个囫囵, 他便把横刀藏在毡子里。 小宝经了沙暴,看他像看眼珠子,不理郭元振呵骂, 非得挨着他睡,睡相又不老实,年画娃娃抱鲤鱼似的, 抱住他小腿拢在怀里。 武延秀狠蹬两脚挣出来, 听他在梦里呢喃,说的不知何处方言。 迷迷糊糊,在梦里赏雪品茗,画舫开动起来,岸上小娘子摇着手帕叫。 “诶——别走, 等等我!” 船行飞快,小娘子扑簌簌往后倒退,瞬间缩小成细点。 武延秀吆喝艄公无用, 胳膊一撑,跳出窗口,咣当跌进河里,奇怪那水竟不冷, 湿哒哒暖和和地贴着心口,一睁眼惊了下。 圈椅上端坐个年轻姑娘, 却不是他朝思暮想那个。 她坐牢整张虎皮,一身遍地锦对襟掐腰长皮袍,翘着二郎腿,眼睛大大的,瞳色蔚蓝,头上勒根抹额,当心拇指大的青金石,映着坑底火光明艳澄澈。 姑娘正俯身观察他。 稀罕地拿鞭梢碰了碰脸颊,百来根细辫子本在背后,辫梢上珠子刷拉拉垂到胸前,红红绿绿,五棱八角,全撞上他心口,冰冰凉。 “你把我男人藏哪儿了?” 是标准的汉语,武延秀愣了愣,四下张望。 郭元振、小宝被刀架着脖子,抵在她背后,裘虎那几个没在,帐篷外头在行鞭刑,扑扑地闷声,有人挨不住呜呜,但没求饶。 “公主——?” 武延秀坐起来。 这才发现襟怀大敞,也不知是被小宝,还是眼前人扯开了,触手淅淅沥沥大片水珠。 两指夹住鞭梢推开,动作温柔但坚定。 她噗嗤一笑,回身向持刀侍从道,“这人有点儿意思。” “公主汉语说的很好,比贺鲁将军强多了。” 武延秀由衷夸赞她,并不吝啬恰到好处的惊奇。 拉过前襟优雅地整理衣衫。 昨夜巫医帮他洗头,方便处理头皮伤口夹的细沙,那时不曾编辫,只松松挽了个大粗麻花,睡一夜松脱大半,长长发丝缀在脸颊,将好遮掩住他方正的下颌骨,只露出尖俏下巴,愈发秀致如女郎。 “那个笨蛋!” 她不屑与贺鲁相提并论,挺直腰身向后坐稳,晃着脚尖得意洋洋。 “你以为你们那套很难么?我想学,一会儿就学会了。” 看他分明不信,梗着脖子背诵。 “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 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倘若遮住面孔,活脱脱便是位关中贵女,这下子不止武延秀,连郭元振也面露异色。 她清清嗓子,又换一首七绝。 “御跸何须林下驻,山公不是俗中人。” “原来公主喜欢崔御史,这多容易?” 武延秀笑着感叹。 “他最喜攀附权贵,在神都尚不着公主,常自嗟叹,倘若知道能做可汗的成龙快婿,定然把自个儿洗刷干净打个包,挂在马上就送来了。” 公主顿感失望。 “原来他是这种人,他很想尚公主么?” “公主不知道?” 武延秀纳罕。 “那该怪那位教公主背诗的老师,功夫不到家呀。” “你细说说!” 公主腾一下站起来。 武延秀高声应是,从容地比比手。 “我与崔御史同朝为官,常常相见,再熟悉不过,崔御史出身显贵,二十几岁就中了进士,样貌又漂亮——” 抬手比住面庞。 “不似我等娇弱,生下来白吃碗饭,崔御史嘛,身段劲拔,最爱打马球。” 公主听得心向往之,怔怔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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