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挨近李真真坐下,就在莲实手里看了看,玉牌触手温润,雕花更是栩栩如生,越看越想起那枚芍药花丢的莫名。 “国师出山了?他不是立下志愿,译完《华严经》前,半步不离太原寺么?” “他立他的宏愿,圣人要召,还敢不来?” 自抬身价,乃是高门仆婢的通病,韦团儿作态与国师极之相熟,亏得是在东宫,还有所收敛,若在外头酒肆茶楼,定要吹得天花乱坠。 她挪动一下身子,候着瑟瑟缓缓转眼过来,方才语不惊人誓不休。 “况且他原就算家养的和尚!” 这话甚是不妥,李仙蕙几个垂了眼,全当没听见,晴柳等也侧目腹诽,韦团儿可真行,好容易时来运转,麻雀变凤凰,行事还是如此低俗粗陋。 深宅命妇,与和尚往来密切的,神都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原不稀奇,然圣人垂垂老妪,国师亦近六十,如此戏谑,就非但没有说人闲话的乐子,还有些下作污糟了。 韦团儿觉察了,面上讪讪的,唯韦氏带点微妙笑意接了话。 “法藏出家前大出风头……” 李真真小声向瑟瑟解释,“国师的法号就叫法藏。” 法藏,法藏…… 瑟瑟含在嘴里念了两遍,贤首国师的名号惊人,乃是高宗亲封,取意众多高僧大德之首,在她想象中老而不朽,优雅深沉,直是半个仙人。 韦氏道,“传说他十六岁路过歧州,偶然瞧了眼法门寺的佛舍利塔,便受佛光感召,剁下一指,焚于塔前。” 瑟瑟从畅想中愕然抬眼,“真的?” 韦团儿神神秘秘道。 “是真是假,我亲眼见的,郡主应我一声保密,我便说实话给您。” 见瑟瑟应了,方压嗓子道。 “除非……他是个六指儿!” 瑟瑟呀了声,既不信名满天下的高僧公然弄鬼,又不信法藏当真弄鬼,韦团儿胆敢议论。 “圣人也由得他?要是我,他既敢要这名头,眼前便得再剁一回。” 李重润觉得十分可笑,侧目来道。 “当面剁人手指?飙起血来,你便晕了。” 李仙蕙久病初愈,面色还有点苍白,因怕韦氏担心,胭脂抹的重些,两颊红粉菲菲,却仿佛有些畏寒,手捂在小肚子上,闻言也摇头。 “四娘专好嘴上放狠话。” 独李真真笑的合不拢嘴,“这话不好乱说。” 拿团扇遮住半边面孔,调皮地眨了眨。 “兴许,人家真是六指儿。” 大家轰笑,韦团儿笑得尤其长久,指李真真道,“三娘是妙人儿!” 韦氏便抬手压压。 “法藏与圣人确有渊源,倒不是七娘胡说。隋朝宗室人人礼佛,忠孝太后更对禅门宗仰推崇备至,太后咸亨年崩逝,圣人一气儿建了五座庙为母祈福,那时太后的封号尚是太原王妃,所以五座都叫太原寺。长安和洛阳的太原寺乃是杨氏祖宅捐建,几代观国公并忠孝太后,皆在其中出生长大。” 顿一顿。 “十年前《大云经》现世,预言弥勒化身女主下凡,经文便是他首译,各官寺住持精研经文,都要向他请教,所以洛阳太原寺如今俨然天下官寺之首。” 瑟瑟的眼睛霎时就亮了。 原来武三思玩的那手花巧当中,还有法藏法师的角色。 她想了一转,重头问道。 “法门寺打开来做什么?佛舍利拿出来随便给人瞧么?” “我还当你去云岩寺一趟,有些长进。” 李仙蕙坐在对面,挑起一道眉毛,眼里露出无奈的笑。 “佛祖涅槃时,身生三昧真火,烧此无量功德积聚之身,七日始尽,留下八斛四斗晶莹光泽坚固不坏的舍利,分载于八万四千个宝函送往各国,我泱泱中华所得者,唯有这一节指骨,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怎可擅取?又哪是寻常人有缘眼见?” “佛指当真了不得,每每现世,便可平息干戈,保国泰民安。” 韦氏点着儿女们道。 “往前数,北周宇文护曾开启地宫,奉舍利于皇宫,隋文帝、太宗并高宗亦曾迎奉,上回正是咸亨年,我做公主侍读,挤在人堆里瞧了眼,没瞧出名堂。” 李重润也道,“圣人这回点了崔侍郎护送两位法师去歧州,两年后迎舍利回来,奉进明堂,才算完。” 瑟瑟啧声慨叹。 “这么大阵仗?崔侍郎身悬两职,走的开么?” “听听,听听——” 韦团儿笑向韦氏打趣儿。 “这忧国忧民的口气,活脱脱就是郡马!” 韦氏也道,“孩子就看随了谁,二娘稳重,女史也稳重。” 瑟瑟不知武崇训先一步回京,是怎么向长辈交代的,含含糊糊道,“近朱者赤嘛,我就是随口多问两句。” 李仙蕙道。 “他们出发前有个仪式,敕令王公以降,皆从近事,所以我们也要斋戒,果子蔬菜都送来了,够吃两个月,你要嫌口里淡,请杨家娘子教你做细点。” 瑟瑟长哦了声,侧头望一眼李重润,果然神色有些尴尬。 她盘算几时挑缝子问问,二哥在琴娘那里当真吃了排头?遂褪下金钏儿搁在案上,懒懒捋了捋鬓发。 “阿娘,我洗个澡再来。” 韦氏便让她去,李仙蕙犹在身后提声叮嘱。 “你歇两天,陪我去瞧瞧郡主府。” 瑟瑟答应了,沿游廊往后头去,边走边想,等见了武崇训,先问问这佛指舍利跟白衣袈裟有无关联。 进奉义门时,杏蕊过来迎她,轻声道,“郡主,韦团儿来了几回。” “有下落了?” “奴婢就说找她没错,满京里略得人意儿的小郎君,在她那儿全排上号。” 瑟瑟转头就打。 “我就拗不过你这毛病了!” “就是要请郡主定夺,急着催您回来。” 杏蕊闪身躲开,眨了眨眼。 “六爷在外头歃血为盟,结交了几个兄弟,都在十六卫,品阶尽低,奇就奇在,这些人现而今全调进了使团。” 瑟瑟念声阿弥陀佛,武延秀果然不是束手就擒的人。 “全是武官?” “只一个特别,挂名十六卫,却在主客司使用,唯有他是请假离京。” 瑟瑟驻足讶然,“——你说的该不会是郭郎中罢?” “就是他!他们一行八兄弟,以郭郎中为长,六爷还是行六。” “这就奇了……” 瑟瑟想不通,武延秀何德何能巴结上右控鹤,既有这门路,上达天听也尽够了,怎么就老老实实和亲去了? 她们站在方塘拐角,女贞墙起起伏伏,隔几步一扇石窗。 杏蕊张望半天方压声道。 “奴婢才刚进府,中官灵台郎就找了来。” 瑟瑟糊里糊涂,“哪跟哪?他也是六叔的拜把子?” “六爷在外头的排场才大呢!” 杏蕊细细道。 “三阳宫地也整了,林子也围了,鸡鸭牛羊养得肥肥的,才用一回就拆,原来不止奴婢心痛,浑天监察院也眼馋,院正讨了恩旨,起了座观天台。” 瑟瑟咦了声。 人说京官是饿鬼,填不尽的内囊,花销也大,这院正好肥的胆子,控鹤府占下的地界儿,他也敢饶两口。 “奴婢从登封县出来,官道上他就瞧见了,一路不敢攀认,直盯着奴婢进了郡主府,才备办了几样礼物来拜见。” 瑟瑟奇问,“他拜见谁?我不在,拜郡马么?” “拜见奴婢呀!” 杏蕊把胸膛一挺,颇为得意,瞧瑟瑟不信。 “他们建观天台是挂羊头卖狗肉,底下还有别的行市,生怕给人瞧出首尾,见奴婢是京里来的豪奴,上门来堵嘴。” 瑟瑟皱眉不悦,嫌她扯得远了。 “他赚他的,我才懒得管他闲事。” “奴婢也不放他在眼里,撂了几句冷话,他急了,指六爷与您攀关系。” “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光明正大的叔嫂!” 瑟瑟拽着结香细软的枝条打了个结。 “哪里冒出来不相干的杂碎?!再胡沁,拿了他的赃交去肃政台。” 是郡主占理不错,可这事儿经不得官,杏蕊怯怯道。 “他说,六爷与他合股做买卖,本钱是郡主打的……郡主不能吃饭砸锅,反而坏他的买卖。” 瑟瑟啪地掰断结香枝条,瞪大了眼,“我的本钱?” “奴婢也骂他胡说,他便掏出契纸并户部司过户的副本,原来六爷把北市商铺交给他管,做羊皮买卖,圈养羔羊有两处田庄,一在终南山下,就几亩,一在石淙山下,白纸黑字也只十来亩,可红契上圈的地界大极了,竟有百亩。” “这跟我什么相干?” 杏蕊艰难张嘴,直怕得不敢看瑟瑟。 这件事女史知道了可了不得,按宫规她非死不可,瑟瑟的首饰归她掌管,洗不脱里应外合,家贼作乱的嫌疑。 “契纸并备案副本上,是六爷的签章加盖了郡主小印……” 半晌无语,瑟瑟能愣怔着不反应,杏蕊却不能不提醒。 “……就是,驸马刻了字那串芍药。” 瑟瑟人都懵了,脑子钝钝转不过弯。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洞房里丢的东西,倒落在外人手上了! 杏蕊更尴尬,“他还说,那时京里传郡马想纳杨娘子做妾……” “是他?!”
第152章 瑟瑟索性澡也不洗了, 使人向韦氏说一声,侧门出去就回了郡主府。 不一时召许子春来,自坐在屏风后头, 也不客气,张嘴便问买卖从何而来。 许子春得了武延秀重重嘱托,早等着她来问了。 当下便从他处心积虑, 引逗并州长史张仁愿的孙子沉迷赌局说起,他赢了张家公子上千金,却不要钱, 只逼他从突厥商人手中购买康国的名种大宛马,再借并州大都督府的路子,违禁携带至关中。 “他要买马便买马, 为何诱人上钩, 让人家出面去买?” 瑟瑟听得云里雾里,没想到养马贩马的买卖,门道这么多? “这就是郡主有所不知啦,马同铁器,乃是军需!” 许子春领命良久, 终有一用,兴奋地搓着手展开来详解。 “况且突厥警惕,唯恐资敌, 自归附以来,只拿中下货色敬献,至于郡王一心想要的名种大宛马,民间断难一见, 罕有至极,偶然遇见咱们新主登基, 或是皇帝加尊号等大事,才肯献出一两匹,且圈养御苑,所以郡王自去购买,一来买不着,二来即便买着了,亮相便有麻烦。” “他就这么想要大宛马?” 瑟瑟还是不解。 见他几回皆是倒三不着两的胡闹,当他少年破门而出,寻不到发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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