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贪腐,尚且鞭策郡马上进,并不怕有朝一日他成器,拿阿耶开刀。” 司马银朱似笑非笑望着她。 “难道郡主看不出,郡马这个人,东也要顾念,西也要担待,桩桩件件揽在身上,被人冤枉了也绝不解释?” 皱眉回想。 “那回您是怎么点评阮籍的?说他事情没做成,人先憋死了?奴婢还以为您指桑骂槐,说的就是郡马呐。” 瑟瑟涨红了脸,武崇训若是阮籍,苦苦维持局面数年,终有一日空负青史无耻滥名,便是全拜武三思与她所赐。 司马银朱又明知她对他是,说不上爱,但不愿辜负。 瑟瑟抿了抿唇,憋了许久的怀疑,从石淙直憋到眼下,实在憋不住了。 “六叔和亲——到底?” 司马银朱执印的手微顿了下,那印章底部不平,陀螺样刻了个尖锐的锥角,被她信手一弹,就在碗碟间滴溜溜打起转来。 “奴婢冒犯郡主不止一回,为何郡主至今深信奴婢?” “一个人谁也不信,还有什么意思?” 瑟瑟心头热流涌动,索性大步走来相对而坐。 “您不也常常教我,圣人独在高处,看似孤家寡人,其实身边尽是共渡患难之人,就算旧识大半入土,想起来路亦全是满足。” 她似诅咒发誓。 “我对表哥未曾尽信,对您——” 银牙一咬,索性豁出去交代。 “您当我蠢也罢,看不透也罢,总之您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不然那劳什子皇位,我也不稀罕替二哥盯着!” “你呀……” 司马银朱凝视她微红的眼眶,感动又好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温故才能知新,上回讲了,人有亲朋故旧,有私心顾虑,又有各项开销不凑手,卖了长官,卖了朝廷,乃至背弃圣人,都是常有的事。朝会记录中间过了三道手,即便您信任奴婢,也得提防旁人捣鬼。” 瞧瑟瑟点头如小鸡啄米,言听计从的模样,悠悠加了句。 “再说,您又不是皇帝,凭什么要求人对您尽忠至诚,毫无欺瞒?” 这话听着又不对了。 瑟瑟简直怕了她,更不明白二哥二姐珠玉在前,女史为何总是提着她的领子往前头出溜。 她心里有个切切的怀疑,可是稍微一想,又觉得与己无关。 “表哥他——” 司马银朱轻咳了声,抵靠住椅背合上眼,“郡马心里苦啊。” “他苦?” 瑟瑟自斟一杯冷茶来饮,清苦汁液簌簌入口,好解渴。 “女史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回回脾气上来,抬起脚就走,我与他拢共不到两年,哄了他几回?我瞧大表哥哄我二姐,也没这样吃力!” “二娘没有您这样七转八绕的心思。” 司马银朱淡淡解释。 “嗣魏王心里踏实,面上自是万般情愿容让。” 瑟瑟想说我也是坦坦荡荡一个人,答应了他绝不,就是绝不! 可她到底有些傲气,尊仰师傅是一回事,容忍他人对内帷□□指手画脚是另一回事,当下也不再多做解释,只问。 “表哥去哪儿了?” 司马银朱答非所问,“神都近来流传一首新诗,有点儿意思。” 一面说,指南墙上挂的画儿。 瑟瑟狐疑顺着她方向去瞧。 因武崇训爱涂几笔丹青,房里挂画常换常新,方才进屋瞧见眼生的,也没当回事情,现下才仔细看看。 那画上是个娇俏的少女,腰上两把银亮的短刀,右手攀着一支李花。 “这是表哥画的?” 瑟瑟边看边摇头。 “可真不像,他怎会让姑娘家穿得这般俗气?” 画上少女大眼睛圆溜溜,又挂双刀,该是性情明快爽朗,却拿深紫短孺搭配青绿长裙,腰上又系着两道鲜红丝绦,不伦不类。 再看李树底下大片留白,龙飞凤舞地题了首诗,瑟瑟顺着念下来。 “妩媚复妩媚,不道李与桃,阿娇十四著绣袍,锦襦双佩并州刀,自从贞观见天子,宫妆靓丽珠鞋高……啊这?” 她皱起眉,侧头望向司马银朱。 并州自古精于冶炼,以锻造刀剑闻名,并州文水县,是武家祖籍郡望,并州太原,是李家龙兴之地。 这十四岁佩刀入宫的少女,妩媚多姿,攀折李花,只能是——女皇?! “万万想不到圣人还活着,就有人敢写这种诗罢?” 司马银朱意味深长,替她念下去。 “亲挑佛灯诵佛语,邂逅君王泪如雨,大云经梵不足听,天堂火发延御屏……这说的是圣人在感业寺与高宗重逢,利用《大云经》篡唐登基,然而天堂失火,高僧殒命,好像佛祖并不乐见女主登临。” 瑟瑟瞠目结舌。 轻描淡写几句话,说的全是武周朝堂上不能提的秘辛。 虽然经过武崇训再三说明,她已对当年武三思的手段有所了解,苦心伪造佛经,蒙蔽世人,真真儿是一出好戏! 可这首诗的口气如此轻佻,又让她隐隐不安。 李家与武家,乃至杨家、韦家间的恩怨,全是内帷之争,大家各顶姓氏,血脉早已相融,都凌驾在寻常世家豪门之上。 而这首诗,却是从白身乃至奴婢视角,把女皇一生跌宕,用说书人唾沫横飞的口气讲出来,不单是对她老人家的冒犯,更一并轻辱了李韦杨三家。 当初进京,跪伏在女皇脚下时,瑟瑟曾不齿她的残忍嗜杀,憎恨她的冷酷淡漠,可是这两年饱读史书,看尽了历代君王的疯狂,再想女皇逼杀亲子,屠戮宗室,又好像都是为人君的必然。 瑟瑟道,“若论格律,这首诗尚未完成,结语如何,似更要紧?” 司马银朱点点头。 “郡马回京后,借口为梁王妃祈福,游遍关中小庙,大把银钱撒出去,与住持厮混烂熟,着意刺探之下,果然每座庙都有相似画作。” “原来他撇下我独个儿回来是做这个……” 瑟瑟提着心肠许久,闻言反而放下了。 “本来以为府监在官寺做文章,我还害怕,既是乡野小庙,香油钱也少,僧众也少,能翻出什么浪花?” 司马银朱托着下巴细细端详画面。 她和武崇训讨论过,这绘画技术拙劣,用笔全无章法,奇的是,画中人与太平公主少年时有几分相似,推而广之,画师既可能是公主旧交,也可能与圣人极之熟稔,才能从她垂垂老矣的面容上,捕捉到少女时的些许特征。 “奴婢要说这张画是郡马偷回来的,您信么?” 瑟瑟呃了声,猛地咳嗽起来。 武崇训何等爱惜羽毛? 人家自诩枭雄孤狼,他自诩清啼的白鹤,一日大半时光花来清洁自身。 生在武家,已是不得已,尚主入赘,又是情之所至,为瑟瑟,叫他在朝堂上耍弄手段,勉强可为,可是化身宵小,鸡鸣狗盗,实在太超过他底线了。 司马银朱满脸讶异,半晌才伸手替她拍背。 瑟瑟捂着嘴强压下去,“……茶水呛的。” 司马银朱语带讥刺,“这下郡主知道,我为何想逼他发狂了?” 瑟瑟骤然抬头,“我一向以为你拿他当朋友!” ——日光映照在司马银朱风雨里来去,略显粗糙的面孔上。 瑟瑟还记得立储那日,她劝她,郡王何其无辜? 那一刻她不曾回应,心里其实牵牵疼痛。 武崇训是个傻子,她却不是欺负老实人的坏蛋,她嫁他,是认真想叫他心满意足的。 司马银朱双臂抱在胸前,绿衣窄袖,眼神犀利,迫得瑟瑟不能闪避。 这一瞥之下,忽地惊见司马银朱额角发丝被吹起,露出一道新鲜伤口。 瑟瑟心头一凛,又有点叹服。 这道伤口要是落在丹桂乃至上官脸上,定然叫人惋惜容貌受损,在司马银朱脸上却像勋章,丝毫无损她的威严,反而增加了压迫感。 一念未止,忽地发现她踏入内室,竟没有如往常摘下横刀,那沉重的铁器就挂在腰上,黢黑刀柄撞着八仙桌边沿精细的雕工,突兀古怪极了。 ——他们背着她,与人动过手了! 瑟瑟本来坐着,起身太急,咣当一声撞翻了座墩。 “你……表哥呢?出什么事了?!” 司马银朱望向支摘窗,丹桂、杏蕊就在门外守候,想来也是面面相觑。 她目光在那副粗陋的画像上停留片刻,终于出声。 “内忧外患,这神都就快炸了,哪还顾得什么朋友、爱人?”
第154章 瑟瑟疾步掀帘进来。 临时架的床榻, 样样简陋,连帷幕都是武崇训最不喜欢的油绿配金黄,又缀了重绣珍珠, 沉甸甸悬着,一丝儿风进不来,气味便不新鲜。 趋身上前瞧他, 动作大,把他吵醒了,苍白面孔转过来, 眼没睁便叹气。 “你又来作甚么?” 瑟瑟无语,“你就不怕是张峨眉?” 武崇训叹了又叹,数月夫妻, 与她简直没有心意想通的时候。 “你要胡说, 何必拉扯别人。” “是啊!何必拉扯别人?!” 瑟瑟噼里啪啦一通发作,要不是看他着实虚弱,还能再说十句。 “又不是练武的材料,偏逞能,半夜去翻人家禅房, 亏得女史机警,跟在你后头去了,不然……你就不怕被人当贼拿了?!明知那不是正经和尚, 行些男盗女娼的勾当!” 武崇训吃力地把眼睁开一条缝,冷冷看她。 “臣不是练武的材料,郡主果然是造反的材料,一张嘴就咬住褃节儿, 女史那样精明人,且想不到这上头。” 瑟瑟原是乱骂一气, 没想到竟正中靶心,稍愣片刻,忽地解过来。 “臣什么臣?!” 她吱吱哇哇扑上去打他。 “你故意坑我?你这样儿喊我二哥,都够治他罪的!” 武崇训何尝不懂,帝座跟前,一丝嫌疑都能把人钉死。 可这儿是郡主府的外书房,司马银朱沙里淘金那样来回整治过,绝无闲人偷听栽赃,所以越是不当说的,他越要说。 两肘撑住床榻坐起来,姿势颇为勉强,瑟瑟去扶,被坚决推开。 瑟瑟又气又急,一到这时候就假撇清,好比他脐下伤口,偶然点着灯脱衣,粗粗拉拉像爬条虫子,硬是不让她细看。 “云岩寺清早,宋主簿便送了张画像给臣,并一份小庙名目。” 武崇训手指胡乱往多宝阁上一指,示意东西在那。 “臣返回关中查探,发现他账上所列庙宇,还真是各个别有洞天,或是禅房中另有九曲小径通往寺外,或是就在房里层层隔断,布置出个销金窟。” “……府监从这上头赚钱?” “狗改不了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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