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先只关太孙一个,当真凶险,要进言也难,如今大家在一处,嗣王虽毛躁些,还有永泰郡主把住舵,况且雨露均沾,圣人便有怒气,大家分分,就是毛毛雨了,不碍事。” 瑟瑟嗯了声。 武崇训的蹀躞带垂在在眼前,青玉的质地,犀牛角框住玉版,和银刀子撞得锃锃作响,正是从韦团儿送她的叮当七事上淘换下来。 去岁情热,两人一刻不肯分别,他便拆了这个挂在身上。 “我阿耶、阿娘,我二姐,我……” 瑟瑟伸手拽着玉版,流下泪水。 武崇训握住她手在掌心,也感事态泥沙俱下,忽地什么都变了。 就连他对她拳拳心意,也不复初时模样。 唏嘘苦笑,誓言一语成谶,人这一生时日长久,什么都会变。 “不是你说,驸马掌帝王副车之马,身家性命都要交代吗?你放心,有我在一日……” 瑟瑟心头大乱,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唯有攥住玉版猛地一扥,泪水稀里哗啦滚落,分明是不肯拿他去换别人的意思。 武崇训便住了嘴,反手握她片刻方道。 “衙门里事情没完,我保证,孩子落地一切都好了。” 明知都是托词,瑟瑟只得答应,眼睁睁看他去了。 瑟瑟闭上眼硬去入睡,她们几个愁肠百结,别说睡觉,连换衣裳的力气都不够,就聚在后廊上大眼瞪小眼地发呆怔,才说吃两口,天就亮了。 “外头定是出事了,我们郡主……” 丹桂担忧的是李仙蕙,可小丫头眼里只有瑟瑟,听了这话,齐刷刷拧着脖子朝向低矮的院墙。 这一看不得了,墙头上多出密匝匝的银枪带红缨,一根根戳在半空。 “那,那不是东宫卫么?” 丹桂顿时慌了神,手脚软绵绵地提不起来。 枪头整齐地一拢,红缨划过黯淡天幕,像舞动的绸带。 仿佛是武崇训吆喝了什么,将士们齐声答应,士气高昂,亟待立功。 “郡马才有本事呐!” 杏蕊坐的远些,语调幽幽地发冷,“这当口儿,倒是他得了益。” 丹桂不信武崇训在这节骨眼儿上倒戈,只管往好里猜测。 “许是圣人信不过相王,另点了咱们郡马驻守东宫?” “你还跟他咱们、咱们的?” 杏蕊急躁起来,指着枪头道。 “真是自己人,披坚执锐的作甚么?明晃晃刀刃守着咱们!郡主还怀着他的孩子呐,他就不怕冲撞了?!” 银蕨拉她袖子,抬手往屋里指,“姐姐小声些。” 正是六神无主时候,啷当落锁的院门从外头推开。 清辉捧着漆盒送东西进来,满枕园没人伸手去接,他羞得捧到正房,片刻豆蔻端着走来,想说什么,被杏蕊拿鼻子嗤了声,便白着脸躲开了。 好端端一头家事,那时有商有量的布置,忽地白刃相向…… 丹桂觉得万事俱灭,计较这些有什么意思。 “他有本事封了枕园,还能封住整个东宫吗?!” 杏蕊唾了口,缓声交代。 “我瞧瞧里头,你们把脸洗干净了再进来伺候。” 转过地屏时到底心虚,摸摸脸上,还想取镜照照,眼神一瞥,慌得快步走到瑟瑟榻前。 “郡主别抠巴了,这玉锦都要抠烂了。” 杏蕊从锦被里拽出她的手指,瑟瑟烦闷无比,兀自抓得用力。 “昨晚表哥说小戏,你在边上挤眉弄眼干什么?” 杏蕊笑得比哭还难看。 自家前途未卜了,还惦记那头,看她反正没有睡意,扯些三千里外的因果咀嚼着,总比出去见银枪头强些。 理了理被子,慢慢讲给她听。 “有年魏王过寿,两京亲贵尽数到场,奴婢也随郡主去吃酒,还有几个番邦使节,圣人虽未亲临,让大和尚薛怀义代她去,脸面赏得足足的,魏王得意,歌舞小戏排了三个戏台,连轴转……” 瑟瑟听了她这番铺排,心里便涌起个不好的预感。 “魏王么,反正下里巴人,请的全是出了名儿扮相娇媚的班子,跳火圈、吞大刀也有,我们本来在侧面戏台看杂耍,忽听正台上,一声拔高的脆嗓儿,又亮又甜,竟是新人!大家一窝蜂往那边涌,都穿的朱紫正色,分不清谁是谁,唯魏王得了件素锦百寿袍,一身白跨到台上,提起把木头剑就打那小戏子,底下吱吱哇哇,又是叫好又是劝架……后来京里传了好一阵,说他扮相绝了。” 杏蕊惴惴品度她神色,主动提起上次那话。 “真不是奴婢羞辱他,您进京晚,没听过他的名声,闹了那回,他扮不扮,勾不勾脸,反正人瞧见他,都想起那模样,偏就那么巧,戏里是夫君摁住娘子打得裙衫尽褪,眼角赤红,戏外……” 难怪他整日戴着锁子甲,脸烫破了也不肯摘。 瑟瑟捅穿了锦被,指甲都劈裂了,啧了声,开床头百宝柜拿针线出来。 做针黹的人爱惜东西,见不得织女心血糟践,杏蕊替她穿针,也不必架绣棚子,两根指头比着抻开,引线来回穿插,不一会儿功夫,就把那毛茸茸的洞补成片细长的小叶子。 拿了金剪刀修整茸线,泪水滴在手上才发觉。 替武延秀羞耻,又觉得替他羞耻是另一重的侮辱,但视若不见更加虚伪,左右为难,一时竟不知下回见面,要如何相对。 剪了半天,肚子硌在中间碍事。 瑟瑟抚着肚皮喃喃。 “还不出来!累得我成个团脚的螃蟹。” 杏蕊不敢直说,又想她心里有个防备,指她瞧廊下武崇训又进来了。 瑟瑟搁下绣绷子探身回头。 武崇训挺拔的身躯隐没在红叶李树下,淤塞的暗红映衬堂皇深紫,似颜料调错了样,一地脆弱的小白花尽被踩踏,他簇新的鸟皮靴头沾上一星半点,垂头一扫,就毫不留情地抹了去。 豆蔻显是着了训斥,矮着身子,紧着眉头诺诺道是。 刀剑悬于头颈,武崇训不可能还顾念她吃饭睡觉,郑重交代,必是要事。 “……表哥变了好些。” 瑟瑟凝神半晌,慢慢把目光调过来。 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听之任之,无有不可,待仆婢也温厚。 从前金缕巴结张峨眉那样放肆,他也不曾冷脸。 但自打去了职方司,许是掌地图、镇戎、烽候的缘故,镇日与州府小吏文件往来,纸上官司,说话语气便添了层颐指气使,常常不耐烦。 “我腰酸……” 杏蕊忙拿软枕折巴折巴给她垫在身后。 “难怪人家说,女人怀了孕,再强悍的性子也不得不放和缓些。” 瑟瑟小声抱怨,艰难地挪了挪,抵住酸软的部位。 “这两个月,浑身骨头像要胀开了。” 杏蕊站在她背后不住摇头。 可不么,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得放松,绽开,其实瑟瑟的情况已经比旁人好,肚子小,后身几乎看不出,但那沉甸甸的份量还是逼得她不得不张开脚,鸭子样一拐一拐的行走。 “这一向郡马不在,您夜里要翻身,只管叫奴婢们来。” 杏蕊蹲下去帮她捏腿脚。 瑟瑟摇头,“我自己行的。” “头先您不会也没叫郡马罢?” 杏蕊愣了下,又心疼又想不通,索性坐在榻头。 “这种事,他干不来么?还是不乐意?” 武崇训面皮薄,婚后不让人贴身服侍,连瑟瑟擦脸擦手都包办了。 瑟瑟淡淡说用不着。 武崇训待她自是亲昵爱护,任劳任怨,翻身又是任何奴婢都能帮助完成的动作,却叫她渗出丝丝凉意,体会到内心深处的戒备和力有不逮。 杏蕊见她执拗也没法子了,“反正就这几天了,生下来就松快了。” 案头摞着武崇训绘制的地图,十七八张,有大有小。 大的摊开方三四丈,为对照方便,才把玲珑雕角的八仙桌换了长条大案,砚台压住图角,当中青绿颜料勾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河,题字曰‘乌拉盖河’。 瑟瑟倚在床柱上,距离那大河两步距离,若非其余图样皆是白底黑字,唯有这副颜色宛然,压根儿不会留意。 但目光一俟被它挂住,便觉得蹊跷。 指着道,“拿来给我——”
第166章 杏蕊捧到跟前, 两臂展张开给她看。 四夷番邦辽阔遥远,国朝不论要镇要抚,手里总得有个大样, 所以但凡使节来朝,职方司便详细询问其国的山川、风土,一句句整理归纳, 绘制成图。 这种地图历来错漏颇多,每每几相对照,全是矛盾。 一则, 使节力有不逮,描述某山至某河,含糊曰, 纵马十日可至, 或是某路至某城,步行三日不到,那究竟距离是百里还是千里,全凭员外郎品度。 二则,使节有意误报, 国朝纵横九州,庞大而富庶,不论态度亲善与否, 对藩属国都是巨大威胁,使节往往不愿泄露机密,以免往后对战吃亏。 由是,武崇训接手绘图以来, 每常嗟叹,说地名方略全对不上号, 更无从辨知真伪,唯有亲身到访才能绘制准确。 这张却很不同。 绘图人胸有沟壑,沿河星星点点绿洲、草场,相邻皆以小字标注距离,尺度甚为精准,如‘骑兵疾行半个时辰,约三里,步兵如不惯沙漠行走,耗时当在两个时辰,见杂草掘地,可取水,挖开见井,可藏人十余’。 顺着河道一段段念过去,处处节点记录清晰,且是专为对战衡量优劣,甚至红点标注‘此地宜守’。 ——是谁? 亲身赴险,为战事做足了功课。 瑟瑟的目光徐徐抬高,顺着河水,逆流寻向上游。 《水经注》说天下河流皆由西而东,或是由北而南,偶见相反,延绵必然不过百里,又要转向。瑟瑟以图上唯一认识的地名灵武城为坐标,按照标注尺度心算河流位置,忽地心下大骇,一撑床榻站起来。 杏蕊来不及搀扶,眼睁睁看她轰地跌坐回去,两眼木呆呆瞪视前方。 “郡主!” 杏蕊撇下地图来摇她胳膊,也不知是摔疼了,还是思虑过重。 触手尽是冰凉,一层黏腻的冷汗。 好半晌瑟瑟转动眼珠,伸手到被褥里摸了摸,徐徐吐气,口齿清晰道。 “扶我躺下,再叫太医。” 杏蕊不懂她怎么镇定到这地步,瞬间明白破水了,赶紧放倒,出去叫人。 几乎是一瞬间,豆蔻和丹桂冲进来。 豆蔻急道,“怎么办?公子至少午后方可转圜……”被丹桂推到一边。 “外头有什么都告诉我,我撑得住。” 瑟瑟瞪大眼眨了两眨,似看不见,往虚空里伸手抓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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