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洋洋洒洒,其实并无嚣张之意,反显得有些乖巧,看司马银朱柳眉倒竖,是要拿他再三鞭策的模样,兀自笑了一阵,才柔声请她放心。 “姐姐,我虽没用,却不是坏人。等我主政,神都,不,整个天下,不准再有逼迫婢女致死的恶行,我把这条放进死刑,你说好不好?” 司马银朱怔了下,实在不敢相信。 “你就惦记这个?” 武延基一愣,不解地反问。 “婢女也是人,这不是你家县主教我的吗?我听进去了呀。” “你……你这……” 司马银朱气的直发懵,恨不得令他当场默写一遍女皇撰写的为君之道,再裱起来,贴在他脑门上。 但武延基已经嘀嘀咕咕地转头去看牛车了,边看边赞叹。 要说能干,还是司马银朱能干,瑟瑟瞧面相就比李仙蕙像个女人,所以她给瑟瑟预备的车厢也格外精致,走开老远了,还有股杳杳的香气在鼻尖萦绕。 “败家玩意儿!” 眼看武延基果然如豆蔻所说,活像闻着味儿的土狗跟着走了,司马银朱直咬牙瞪眼。 丹桂在旁迂回地劝解。 “姐姐别生气了,我方才听了半天,他这人倒也没坏心,就是没出息,性子软烂,往后娶了李四娘,兴许能好些,上回上官才人还说,魏王昏聩,就是因为缺了一位贤内助。” 司马银朱大大叹气摇头。 “这种鬼话,不论是太平公主还是我阿娘,都断断不会苟同,也就是上官才人没嫁过人,才说得出口呢。” 旁边杏蕊顿时笑开了,“姐姐也没嫁人,怎的不信这套话呀?” 司马银朱横了她一眼,来不及教训她轻佻,先喝令小厮。 “牵我的马来!” 撩起前襟,掖进素银的蹀躞带,长腿一甩,拽着缰绳一昂头,就令箭般地射了出去,那马上的英姿,比武延基还洒脱。 丹桂自来把她视作主心骨,直看的两眼放光,内廷女官高高低低,足有两三百之数,当中独司马银朱最年轻出挑,她得意地问小厮。 “怎么样?我们宫里的女人,比你们府上男人还强吧?”
第19章 司马银朱拍马返回太初宫,赶在未时再转回来,进门就见小厮牵着一匹清矍的浅黄色大马去马厩。时人买马以肥壮为美,这匹却是肌肉遒劲,神态倨傲,仿佛生来奔驰在山间野地,根本不屑于被人间帝王骑乘。 她一时好奇,才要问,已有人迎上来奉承。 “女史别担心,南阳郡王已送李四娘回来了,人还没走呢,间中说买的吃的玩的太多,叫家里再赶一辆车去接,当真是搬了几十人的吃食回来。” 司马银朱听了莞尔一笑。 那人又道,“我们公子听说,去枕园瞧热闹了,女史也去瞧瞧?” 司马银朱一愣,“郡王还有这个闲心?” 她是宫闱局派出来,专门服侍庐陵王的女史,按例在梁王府有顶檐子坐,可是才跑马回来,浑身热汗淋漓,不耐烦等人抬,索性一气儿跑回枕园去了,没想到园门竟关着,里头男女笑闹之声翻墙而出,她咣咣叩门,拍的山响,竟半日没人听见。 她在外头叉腰生气,却不知错过了好大一场热闹。 原来后日便是正月十四,正经过年,士庶散淡三日三夜,连宵禁也作废,夜里人人戴面具,男扮女装、女扮男装,种种任性妄为之事,都可随意为之。为这庆典,早从冬至日起,洛阳府就沿着天街搭建山棚了,巨型的灯楼正对端门,足有百余尺高。 方才武延基带瑟瑟出去,便见许多百姓聚集在星津桥前指指点点,围观天街两侧聚拢的歌舞百戏艺人,粗略数数,戏场周围五千步,手持各样乐器、玩意儿的艺人就有一万之巨,可想而知,待晚上演奏起来,乐声当可传递至数十里外。此外还有各州县来献祥瑞的龙灯、旱船、马戏、斗鸡,各有各的摊位。 武延基跟瑟瑟聊了一路,竟是臭味相投,分外入巷,比自己夜里睡不着琢磨的美梦还和乐,简直喜不自胜。 因看出她也喜爱热闹玩耍,一时兴起,压根儿没去糖水铺,就在南市买了二十来对五彩鸳鸯、白鸬鹚、大头鹅、斑尾柳莺、绿眉鸭等,通通塞在柳条编的笼子里,一路吱吱嘎嘎带回来。 瑟瑟虽不及公主、县主娇养,也是十指没沾过春水的千金小姐,往常所见飞禽,无外乎白鹤与大雁,至于鸡鸭鹅等等,只在饭桌上与卿相会,一时得了这么些活宝贝,简直乐翻了,坐在香车里不安分,扒着窗子看后头,一径问。 “还没到呢?还没到呢?” 武延基暗自得意,因豆蔻坐着,只得沉稳道。 “表妹别急,将好今天冷,等回去了,院子里多多泼些冷水,等水结了冰,再把它们翅膀缝上,赶着四处乱跑乱撞,上房跳湖,摔个大马趴,才好玩呢。” 瑟瑟想一想就觉得那场面妙极,满口夸赞他。 “表哥真是聪明!真厉害!” 武延基愈发要施展开,两人原是面对面坐着,这车厢也大,塞四五个人没问题,他一抬屁股就挪到瑟瑟左手边,人没贴着,紫色遍地锦的大袖牢牢覆盖住她裙子的飘带。 他装着没发现的样子只管道。 “禁苑的奇珍异兽多了去了,什么犀牛啊,白象啊,寻常人看不见,等过了上元节,我带你去呀。” 瑟瑟往豆蔻那边闪了闪身,绵绵唤了声,“表哥你过去呀。” 话出了口,她面颊上还红艳艳的,仿佛被人推拒的是她,脸上挂不住,赧然笑着往回找补。 “我知道禁苑,阿耶说外头番邦的贡品都养在那儿,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还有会唱歌的贝壳呢,可是,可是……” 她迁延半晌才道,“自来只有皇帝能去呀。” “这话不必你来问我。” 武延基神气地一挺胸,大包大揽地挥手。 “我自然有底气才与你许诺。我原是和阿耶说定了,等过完节,十七日就进宫请旨,借着过年并那桩好事,圣人高兴,就把事情定下来。” 瑟瑟被他说红了脸,支吾着,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武延基一辈子被女人压着,被李仙蕙和司马银朱欺负得没有还手之力,这当下终于觉出几分男儿豪气干云的痛快,也是爱她娇羞,一时热血冲头,竟大着胆子隔住衣袖,揉捏起她飘带上坠的珍珠来。 “表哥……” 瑟瑟用力拽飘带,纹丝不动,只得求助似地去望豆蔻。 武延基威严地瞪了豆蔻一眼,见这老实丫头实不顶用,竟比瑟瑟还紧张,偏着身子,咬着牙,酝酿半天,终于憋出半句训斥贵人的言辞。 “郡王仔细手疼,让奴婢来。” 武延基只不理会,僵持片刻,怕她向武崇训告状,只得坐回对面去。 “可恨阿耶没松口……” “哦,” 瑟瑟看他一眼,话里有些迟疑,“想来,魏王是嫌我阿耶爵位太低吧?” 武延基怔了下,事实当然就是如此。 武承嗣原话是说,李旦至今占着‘皇嗣’的名头,他非要娶李家女,不如娶李旦家女儿,武延基当然坚决不肯,这便杠上了。瞧瑟瑟青葱年少,却受家世拖累,满面羞怯委屈,他愈觉当仁不让,要照看她,便忙着摇手否认。 “不不不,你别多想,阿耶绝无此意,只是过了年,梁王府就要办喜事了,你住在枕园,沾些喜气儿也好。其实阿耶就是怕你年纪小,想等二年。” 说完了他复一笑。 “我又不是那等痨病汉子等不得,今年定下了,明年……” “表哥快别说了!” 瑟瑟垂着头,两手把那飘带绕在指尖,“我今儿什么也没听见。” “嘿……” 武延基觉得她逞强的小模样儿十分动人,不由再感慨一回人比人气死人。 都是韦氏生的,怎么偏就是凶巴巴的李仙蕙留在宫里养呢?要是换了瑟瑟,武家十几个兄弟得打起来! “行吧,我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没听见,事儿定了我再跟你邀功。” 略顿了下,武延基想起两人认识的时间实在太短,家常都没拉过几句,人姑娘心里指定打鼓呢,便抹了抹袖子,试探着问。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魏王府跟梁王府一趟盖的,除了枕园,都一样,我阿耶那人懒,我嘛反正也……” 他笑嘻嘻的解释。 “自家盖房子也没操心,图纸是二叔起的,东西是三郎置办的,你瞧喜欢枕园么?你喜欢,我给你照样盖一个。” 瑟瑟未置可否,大眼睛忽闪忽闪,顿了会儿才红着脸道,“这……你,你往后也不住魏王府啊。” 武延基愣了一瞬,姑娘肚子里藏不住话,这分明就是愿意嫁他,操心往后东宫的装饰呢! 他乐得放声大笑,瑟瑟觉悟过来他笑什么,张开帕子捂在脸上嚷嚷。 “你下去呀!骑你的马去!” 这么热热闹闹地回了梁王府,二门上就轰动了全家人来看。 站岗的府兵、丫头、管家婆子,并枕园几个大宫女,连李仙蕙和李真真都丢了矜持,围着装满了野鸭子的大车,笑的前仰后合。骊珠穿的大红袄裙,眉心点了一点红记,抱着才得的兔子花灯站在最前面,看人卸货,一惊一乍的叫唤,独琴熏嫌弃极了,捂着鼻子扯她。 “臭死了,咱们走罢。” 武延基绕着瑟瑟不知怎么凑近才好,又不敢沾身,急的挤眉弄眼。 朝辞见势,嗨了声,甩下手巾把子,一溜烟往笠园跑,先问门上的清辉,说公子在望潮楼,忙又匆匆跑过随堤,一径穿庭入院,细雪籽夹着小雨纷纷扬扬,眼前似雾似烟,静悄悄没半点人声。 待走到紧里头,果见流苏和张峨眉贴身的丫头金缕双双坐在暖阁外,一个瞪着眼剔牙,一个绣活儿做累了伸懒腰,桌上茶壶也有,瓜子也有,几个蜜桔剥了皮,显是盘亘已久。 见是他来,金缕不说通报,反而直直伸开双臂拦住了。 “什么急事儿慌里慌张?里头吃茶呢。” 流苏亦款款站起来帮腔。 “你只管胡冲乱撞,万一瞧见什么不当瞧的,你脸上挂得住,公子还臊呢。” 朝辞仗着人高马大,把两人往边上吆喝。 “茶几时吃不得?你倒敢拦我?!” 说话便要硬闯。 “你……” 金缕待要嚷两句硬话,又不好高声,只得翻了脸冷笑,“旁人家的茶,郡王时时有的吃,控鹤府的茶,可不是几时想吃就吃!” 朝辞气不打一处来,才要狠狠回敬,因见流苏面有得意之色,一定是今日终于说动武崇训来,遂了她的心愿。可恨这丫头身在笠园,心在望潮楼,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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