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圣人病重了?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圣人往日视朝且要粉妆脂浓,如今咳嗽痰重,不愿召见外臣,张侍郎何必强人所难。至于臣方才,并非斗胆揣测圣意,实是怕太子忧心过度,惊扰了圣驾。” 边说边撇着眼,指望张易之帮腔。 张易之便接口道。 “正为圣人卧病,不宜操劳,我等才不得不请殿下的示下,不然大事如何决断呢?不问殿下,难道问相爷?可相爷……” 他嘿嘿笑着,露骨地威胁,“毕竟未得摄政之权,恐怕不宜越俎代庖。” 一句话堵住了魏元忠,他倒也爽快,立时侧过半边身子。 “请殿下把话说完。” 李显不说话,半晌沉沉叹了口气,“孤只是想起国师当年的风采。” 环顾四周,最要紧的凤阁、鸾台、六部、肃政台皆已站队,余者,有人唯恐引火烧身,有人却在诧异,事情顺利地出人意料,原本还在发愁太子龟缩不出怎么办,没想到他直溜溜往刀刃上碰。 李显把一张张头脸认真记住,方道。 “当年国师译出《华严经》初稿,圣人迫不及待,召他开坛讲解经义,恰恰在讲到‘海震动’一节时,讲堂传出震吼之声,与此同时,新丰县生出奇山。两厢对应,地震并非凶兆,反是上上大吉,所以圣人下旨,将之命名为庆山,乃是普天同庆经文译出之意。” 他一股脑儿交代完,再瞧张易之。 “是孤扯远了,还是那话,只要佛指入明堂,祈佑武周,再有什么地震,什么河流改道,便都不足为惧。请教府监,圣人可否远行? 张易之满腹疑虑,绕着李显来回踱步,许久没有说话。 张柬之原还摸不着头脑,一倏而明白过来,直接推开魏元忠,瓮声瓮气地请教崔玄暐。 “敢问崔郎官,三年前定下的明堂典礼,是由圣人亲临主持罢?” 崔玄暐立时回答,“那是自然!” 张柬之便转身,把笏板夹在肘弯,雄赳赳向张易之提问。 “……圣人到底?” 张易之还是紧紧闭着嘴巴,他实在有些恼了,隔着门扇指向西方诸天,诅咒发誓般嚷起来。 “府监若有为难之处,不妨提出来大家通议,不必遮遮掩掩!下官等蒙圣人恩典,得享高官厚禄,却不能近身侍疾,羞也羞死了!” 十来个六部堂官得了他牵头,打横了笏板,都抵在额头上,一个个横眉竖目似要拼命,最前头的崔玄暐中气十足,扯开嗓子逼问。 “圣躬如何,还请府监给个明白话儿!” 张柬之又指李显,“若是嫌下官老迈无用,东宫还有太子!” ——这帮老东西! 张易之腹诽,以为喊两声就能冲进大明宫么? 逼宫这般容易,李唐立国百年,玄武门之变就不止一回啦! 他朝殿门上开了眼,瞧见大将军李多祚的身影,依旧是背对大殿,根本不来搅和这摊浑水,便放心地笑了声,只要没扯动了他,张柬之说什么,也和苏安恒一样,是放屁! “怎么,府监不愿意回神都?” 眼看两边争执起来,李显施施然出来打圆场,对张易之不但毫无敌意,甚至有种毫无保留的诚恳。 “孤还以为,府监从神都发迹,待在长安便浑身不自在。” “下官如何,不足挂齿。” 张易之两只手握紧了笏板,脸上别有深意。 “佛指舍利却非同小可,圣人自是要回神都,亲自主持典仪大局,不过这几日偶然不适,方耽搁了。” 张柬之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终于逮住这句,当即大喜,他唯恐殿宇阔大,站后排的五品官听不见,昂然高声道。 “圣人不过偶然不适!并无大碍!” 接连嚷了几遍,方静下来。 张易之白他一眼,嫌张柬之花头太多,无关紧要的人,偏要跳最高,横起胳膊挤开他,斜斜睨着李显,把话锋稍转。 “可是两京相距五六百里,去了又回来,难免辛苦,圣人寿数上去了,想到便有些畏难,其实……” 张易之轻笑,缓着声气儿慢慢敲打李显。 “其实圣人经营神都多年,九州池之建设,全出于她老人家授意,比之大明宫处处妥帖,若非还政之诺,确是不愿搬来西京长住。” 他以为他使出个杀手锏,李显宁愿顶着不孝的嫌疑,也绝不敢答应,却不想李显听了恍然大悟,咣当转身,几步踏进张柬之、崔玄暐等人的包围圈,毫不犹豫地向众人道。 “既然如此,孤便替诸位卿家下个决心!” 回头看住张易之,“大家全搬回去,不就得了?”
第190章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张易之不耐烦具服罗里吧嗦, 一俟转过汉白玉回廊,脚步不停,岔着两条胳膊到后腰, 摘下腰带便往阎朝隐怀里扔。 振臂喊了两句,回身诧异地问他,“你跟着我作甚么?去请眉娘来!” 阎朝隐忙不迭道, “张娘子就在紫宸门内。” 张昌仪是个矮胖子,紧赶慢赶,小跑着才能跟上张易之的步伐, 闻言抹了把汗,陪笑道,“五哥先走, 我歇歇!” 张易之挥手令他自便。 宣政殿是常朝正殿, 夯土出阙,飞檐斗拱,单台基便有二十来丈深长,出来下楼梯,又得跑个二十来级台阶, 他走惯了,提着袍子大踏步迈下,长风在建筑间激荡, 吹得檐下铜兽发出呼啸。 “眉娘!” 监门卫尽在他掌握之中,长枪一柄柄前后开合,令他像在白光阵中穿插。 他气喘吁吁,扶住宫墙向她报喜。 “这回真成了!” 进了紫宸门再没一个他不放心的人, 说话毫无顾忌。 “太子生怕圣人有个好歹儿,临死寻他的晦气, 竟当殿提出,就着佛指入明堂的庆典,把整个朝廷再搬回去!” ——哈哈哈哈! 他痛快地捶墙大笑,“这窝囊废!这狗东西!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墙皮上浮尘被他捶得扑扑簌簌,上下飞舞,刚巧迷了张峨眉的眼,李重福脸上挂不住,借口替她吹,背对张易之抹了抹手。 狂笑声停下来,张易之好声好气道,“太子至孝。” 李重福扶着张峨眉的肩膀轻轻吹气,但那眼睫不胜惊扰,颤巍巍闭上了。 “诶,你别怕,别闭……来,你瞧着我。” 耐心的哄劝,他半蹲着身子,叫张峨眉专心看他金冠上的玉蝉。 张易之这回真笑了,这侄女婿挑的好,会疼人。 他很耐烦,候着张昌宗从内宫出来,大眼瞪小眼,等张峨眉又揉又抹忙了好一会儿,方顶着红通通的眼角蹲身来行礼。 李重福跟着转身,毕恭毕敬地拱手,“五叔——” 全然不提方才那话。 张易之有些意外,呃了声,李重福反而安慰他。 “我阿耶……向来是这个样子,别说圣人,太子妃也能唬得他要死要活。” 再看不上也就几个月的事儿了,况且张易之对李显,并没有什么不满。 “搬回神都,便是往我枪口上撞。” 他指了指延英殿,意气风发。 内廷如今是他的地盘,高宗召心腹彻夜密谈的地方,他想进就进,落座时刻意空出正中的王座,却一直拿眼乜着那把椅子,两个鹅颈扶手黑漆髹金,右边内侧磨损了些,想是高宗喜欢往右边倚着。 “回去,自是比长安方便,前日梁王还抱怨,说在神都举事容易,来长安就难,叫我无论如何哄圣人回去,我有什么法子?圣人又没老糊涂……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困了渴着枕头!方才我在殿上瞧他,笑得眼眉都合不拢了,哼!” “他也是傻!” 张昌仪热汗淋漓追上来,一进门听见这句。 “到如今还做梦,以为五哥真心捧他们家阿漪上台,我听他家相公说,他起了一封折子,要替阿漪请立国公。” “——异想天开!” 张易之不屑地唾了口,打量面前的宝座,侧目瞧见张昌仪走来轻手轻脚,似怕惊动了先皇英灵,张昌宗也是敬而远之,捡了最远的位置坐下。 他便起身去坐龙椅,那两个目光一震,不约而同地轻轻嘶声。 “我们兄弟混到如今,也才是个国公,他就不怕孩子折了寿?” 张易之模拟了下高宗的坐姿,并不舒服。 一片寂然,谁都没开口,在心里咂摸这里头的轻重。 他又笑向李重福道,“位置自是你的,我白摸摸。” 李重福的表情没有大变化,平静道,“五叔诚意待我,成与不成,我与五叔共荣辱。” “是眉娘要走这条路,你陪她共荣辱,我么……” 张易之审视着他,忽地一笑。 李重福从善如流,起身郑重向张峨眉揖手。 “娘子深情厚谊,我唯有如此报答。” “这有什么的——” 张峨眉没放在心上,随意拍拍他胳膊以示安抚,重转向张易之,细溜条儿的身子从椅中探出来,像灵蛇出洞。 “长安是李家巢穴,朱雀大街上喊一声儿,人皆向着姓李的,不然当年圣人何必另起炉灶?” 她总觉得不安生,啧声道,“太子却怪,就这么轻易顺了五叔的意。” 张昌仪大大摇头。 “眉娘谨慎!但也不必太谨慎了,明摆着,太子要做个孝悌样子给人看,典仪上佛指加持,夸他继位能平息干戈,保国泰民安,便洗清了东宫之辱。” 顿一顿,嬉笑道,“不然,苏安恒还活着,他哪敢登基?” 提起三年前那出活剧,放任苏安恒搅闹皇城,连张峨眉都噗嗤一笑。 张易之也很谨慎,“民心要紧,实力更要紧,关键还是京中布防。” 说到这个张昌仪更有把握了,胸有成竹道。 “五哥放心!” 他是洛阳令,神都的大管事,国家大事管不了,举凡开工动土,亲贵斗殴,妻妾相争,遗产纠纷等拉拉杂杂的小事,一日总有百八十桩。 当初张易之抬举他,是为方便自家盖府邸,按规制,国公府只可占八分之一坊地方,折算下来五十余亩,张易之嫌小了,全靠张昌仪巧妙设法,连了三五处地块,合并两百余亩,方舒舒坦坦住下来。 张昌仪三十岁走马上任,至今整整八个年头,见过了世面,胆子越大,行事越仔细,再不似从前见了两姓宗亲便自惭形秽,相反,他珍惜这难得的机遇,打定主意要争个从龙之功。 扳着手指头数给大家听。 “先说府兵,折冲府皆在百里之外,近处唯雍州牧有人手可调用,且是每月换防,轮流番上,要紧时候,就算太子派人出城求援,相王、中郎将、长史或会响应,但各等参军、录事、寻常兵卒,初来乍到,必是不敢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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