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峨眉听了颔首,“将动兵不动,果然不足为惧。” “再说梁王安排下的白衣弥勒教徒……” 张昌仪有心要压武三思一头,在新朝拔得头筹。 “别说眉娘不信,连我也有所怀疑,乌合之众,市井狂徒,全凭几个和尚巧言诱导,哪堪大用?” 这话他说了不止一遍,张易之总是笑笑不语,眼下又提起,便叫他放心。 “狂徒自有狂徒的用处,横竖他不是自家人,你计较这些干什么?” 张昌仪听得心花怒放,觑了觑李重福,也在默默点头。 “羽林镇守玄武门,千牛卫不离圣驾,防的都是家贼,可咱们不用突入九州池,更不会搅扰圣人,反而盼着他们忠于职守,不要来瞎搅和。” 深深吸了口气,“况且我这里,还有一重后手!” 众人齐刷刷讶然抬头,张昌仪筹划良久,就等这个石破天惊的效果。 “洛阳下辖十县,各县司兵掌军防、仪仗二三十人,拢总二百余,皆听我调遣,他们可不同于府兵,本乡本土,知道太子窝囊,只要事前由我——” 笑向李重福点头。 “代表郡王许些好处,自是一拥而上。” “仪仗?”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张易之来回一想,便重重夸他。 “人数虽少,从天而降,确是奇兵。” 张昌仪孜孜转着眼珠,指殿外道,“五哥过几日要去瞧他们办法会,我预备了个人——” 殿外一个布衣男子迈步进来,先不行礼,站着让人打量。 是个练家子,细高身条仿佛无力,但腰上横刀比监门卫的还大还重,颅顶又高,鼻头尖细,加上殿宇太深,阳光漏进来,打在他脸上已不剩什么温度。 张昌仪指他跪下,他也不问尊卑,咣当当转着磕了一圈。 “怕狂徒惊吓了五叔,别看他瘦,力气大的吓死人。” 淘摸出这么个惯会杀人,不问因由的利刃,张昌仪颇得意。 张易之习惯性地一笑,“九郎想的真周到。” 瞧他枯苗望雨,给个胡萝卜就转起磨来了,合该趁兴许诺一二,只当着李重福的面儿,他不好越俎代庖,便清了清嗓子。 不料李重福意会了,转头直道,“九叔立下大功,当为六部尚书。” 于是皆大欢喜,张昌仪感激涕零,喋喋说些肝脑涂地的话。 独张峨眉靠住椅背喃喃低语,食指在扶手上来回划拉。 “府兵、羽林、上四卫、仪仗……府兵、羽林、上四卫……诶?张仁愿和郭元振,不会突然回来罢?” 虽是问句,她并无提问之意,因在场众人,唯有她心中一盘棋。 阖眸回想西北的形势。 东宫惨案后,郭元振接替唐休璟出任凉州都督并陇右诸军州大使,上任便来了一手漂亮的声东击西,撇下突厥不理,反集重兵于湟州,过青海,直抵吐蕃赞普牙帐,逼得赞普屈膝请和,献马三千匹,黄金三万斤,牛羊更是不可胜数。吐蕃一倒,突厥见风转舵,立时收兵,顿解并州之困。 这二年,他镇守凉州,张仁愿在并州,都未回过两京。 张易之语塞,上官处处避嫌,不肯与他同场,以至圣人日益懒散,御前久已没人提起西北边防,他懒怠细看朝议,早把这回事忘在脑后了。 反是张昌仪把手一挥,大包大揽地打包票。 “哪有那么巧?!说一声回京,大军开拔,路上就要一个多月,咱们最多两个时辰就完事儿了。” 张峨眉向来不肯与人辩论,他既然坚持,她笑了笑便告辞。 张易之有些意外,“折子批完了么?恐怕圣人夜里找你。” “阿郎在宫里不自在,我明儿下午就回来。” 张易之哦了声,叮嘱她,“别叫梁王瞧见了,一切等事成之后。” 两个答应了牵手离去。 一路经过含象殿、思政殿,皆是夯土高台,青灰台基上凸起交叉对称的红漆阶陛,两条身影投在台阶上,颀长高挑,竟是难辨雌雄。 张易之踱步室外,居高临下,抱着胳膊望了半晌,回身向张昌宗笑。 “这孩子当真沉稳。” 张昌宗以为他说眉娘,腻着声道是。 “我们眉娘何止沉稳啦?那是颗定心丸。” 谁知张易之笑着摇头,努嘴叫他看李重福。 “咱们当着他的面儿,商议取他阿耶的性命,七八回了,他是铁板钉钉的亲王,明知我要摄政,还有眉娘,往后说不定取而代之,他竟毫无犹疑……” 张昌宗探头去瞧,没注意李重福,反见张昌仪匆匆忙忙冲出紫宸门,想是衙署里事情多,再搬回神都去,今年的郊庙路祭又要改地方了。 几个人里数张昌宗最闲在,只管圣人吃喝拉撒,一阵风吹过,太液池里波光粼粼,似仙人撒了把金屑。张昌宗有点走神,喃喃道,“不是沉稳,倒是痴心,有时候我真羡慕眉娘。” 名满天下的莲花六郎,得盛宠如斯,着羽衣,吹洞箫,骑鹤上青天,反倒羡慕起别人凭利益缔结的婚约。 张易之笑起来,“难怪圣人最喜欢你,你最傻。” 他羞涩地垂下头,趴在汉白玉阑干上,半闭着眼,开始说梦话。 “五哥,我想随圣人去了……” 就被张易之冷哼着打断了,“你糊涂!” “不然,往后谁来宠爱我?普天下的一切,但凡捧到我手里,随便糟践,谁不顺我的意,喊打喊杀,多好啊——” 张昌宗拧着脖子扭了扭,似在女皇跟前撒娇,无限怅惘地叹了口气。 “我不该叫你来侍奉圣人,你喜欢坐在高台上,我喜欢趴在圣人脚下。往后你们当真争到了,哎,谁还敢来宠爱我?”
第191章 张易之恨铁不成钢, 男人就真有这样拆了骨头抽了筋的脾性,托生成女人也只是沦落在最没用的行次,活该托生了猫狗。 张昌宗忽闪着大眼睛看他, “五哥,你动杀心了?” 张易之呸了声,骂他荤素不忌, 拍他臀上啪地一响。 “好好儿回去当你的爱宠去!我可告诉你,早晚收着些,别闹得圣人半道儿上发作起来, 坏了我的大事!” 女皇别有一样顽疾,事情极小,但痛苦不堪, 唯有张昌宗可解。 他把颈项摩挲在阑干上, 满身的骚劲儿,叽叽咕咕好一阵方去了。 他有点不痛快,回了仙居殿,便脱下罩衣卷巴卷巴塞给小侍童,那孩子懵懵懂懂问, “阿郎不要了么?” “不要了!” 他很嫌弃,“一身的血腥味儿。” 侍童捧着衣裳嗅闻,明明只有丹茜香, 张昌宗已绕过影壁进去了。 “——圣人!” 他抱头往女皇怀里滚,自谓是个哈巴儿,毛茸茸张嘴就会笑。 罩衣里只有一件姜黄的绉纱衣,七分透, 三分藏,开襟又低, 刷拉拉一览无余,腹肌都敞在外头。 女皇爱不释手,抱着他专心揉搓,张昌宗投桃报李,在要紧处上劲儿,两人心往一处使,都得了乐子,汗津津里凝然发笑,半晌女皇放开他。 “五郎又在盘算呐?” 张昌宗吃醋了,“您管他呢!” 女皇喘匀了气息,把指头点在他额上,“朕不管他,还得管你呀!” 张昌宗满意了,笑嘻嘻爬起来,跪在女皇身后拿玉梳捋头发,人的精气神儿就在头发上,女皇龙气充盈,所以头发长是真长,比宋之问的胡子还长,白也是真白,比法藏的眉毛还白。 他小心捋着细细的梳理,好半天没个动静。 女皇忽地侧开肩膀,张昌宗猝不及防,撞进她怀里。 “朕瞧瞧——” 她端起张昌宗的下巴,青丝玉面,和九年前一般出尘。 “怎么又哭了?” 张昌宗悔不当初,眼泪滴滴答答往胸前淌,“我不该带五哥进宫。” “胡说!” 女皇轻声呵斥他。 “五郎替朕料理了几桩大事,没有他,朕这几年也过不舒坦。” “可是……” 张昌宗说不下去了,卖了五哥,万万不可,可瞒着女皇,他又于心不忍。 女皇反而笑了,“你脑子笨,你就别琢磨,朕都知道。” ——那哪能呢? 张昌宗糊涂了,仙居殿上下全是五哥的心腹,没了琼枝,没了韦团儿,又没了颜夫人,上官婉儿近不得身,如今的圣人,是个断脚的螃蟹,不由自主了。 “你信不信朕?” 女皇的态度还是很从容,那副君临天下的气魄……张昌宗心里痒痒的,人皆以为是他迷惑了女皇,非也非也,实是女皇迷住了他。 他中了蛊,迟钝地,结结巴巴地,“信的,我信的。” ***** 张峨眉心事重重回了国公府,坐在软榻上只管盘算,这一向事情太多了,早上起来脖子都是僵的,金缕、玉壶两个围着,反把李重福挤到窗子底下去了。 玉壶踩着脚踏替张峨眉拆臂环,转头觑了觑,递了个眼色。 张峨眉回过来,托着腮看他。 “五叔原叫我这一向远着你些,有些话,你不知道才好。” 李重福垂着嘴角枯着眉,二十多岁的儿郎,少见有像他这么拘谨的,猛一眼看上去,还真像蜷在圣人跟前听排揎的李显。 听了她的话,他越发难堪了,“我阿耶……” 嗫喏半天挤出来,“我阿耶原是不配。” 开了头,后面就顺畅了。 “人都说重润好,我也服气,人长得登样,宽怀谦逊,又友爱弟妹,可我真没想到,他死都死了,阿耶眼里还是没我。哼,也就是帝王家,要是寻常人家,哪由得阿耶任性?不过是死了一个儿子,倒了灶似的,大家都不过了!” “这才对嘛,原就是你的,我帮你拿回来。” 张峨眉招招手,叫他近前来。 李重福大她两岁,人高马大,五官也大,进京新养成一样脾气,爱穿素缎裁的长袍,飘飘然几欲登仙,怎么看都和小鸟依人四个字不相干,可是他很依赖张峨眉,坐在她脚凳上,就生出安之若素的神气。 “太子偏心,不然叫百姓瞧见他窝窝囊囊那个样子,砸倒是不砸了,都知道他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更糟。” 李重福委屈地唔了声。 明眼人都瞧的出来,他是随机应变,两害取轻,回家却遭了韦氏叱骂,喝问他狼子野心,胆敢取父而代之,李显一听就跳起来,当着李真真的面,拿拂尘抽他脸,足抽了七八下,到如今下颌齐刷刷的红印。 越想越气苦,伏在张峨眉膝头上,叽叽咕咕道。 “亏得马场案事发突然,不然被太子妃过一道手,偷梁换柱,里通卖国的便是我了!推我出去替重润顶雷,他们眼都不带眨儿的。” 张峨眉哦了声,拂他额前的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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